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救了自己儿子,此刻却因为失血和脱力而脸色苍白的少年身上。
他看到了叶平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到了他被划破的衣衫,看到了他身边那片危险的陡坡。
他瞬间就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张管事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松开儿子,快步走到叶平面前,这个在龙虎山上颇有威严的中年管事,此刻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叶平……好孩子……你……你救了小宝……你这是……救了我全家的命啊!”
他语无伦次,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去扶叶平,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一时间手足无措。
叶平在叶离的控制下,缓缓地摇了摇头,忍着痛,挤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管事言重了……小宝少爷没事就好。”
他的平静和沉稳,与周围那些杂役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张管事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他立刻对身后的道人喊道:“快!快去请丹房的王道长!用最好的金疮药!快去!”
张管事亲自将叶平搀扶起来,那份小心翼翼和发自内心的感激,是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
他看着叶平,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后怕,以及一丝深深的疑惑。
他清楚地记得,刚才叶平冲过去救人时,那快得不像话的速度,那在陡坡上如履平地的身法……那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杂役小子能做到的。
那身法之中,隐隐带着几分……道门修行的影子。
张管事的书房,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
这是叶平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
书房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线装的典籍。
丹房的王道长已经来过,为叶平处理了伤口。
上好的金疮药敷在伤处,传来一阵清凉的感觉,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此刻,书房里只有他和张管事两个人。
小宝已经被他娘亲带回去安抚了。
张管事亲手为叶平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这番举动,已经完全是将他当成了平辈,甚至是恩人来对待。
“叶平,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张管事坐了下来,看着叶平,眼神复杂地开口,“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张某人记在心里一辈子。”
“管事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叶平微微欠身,回答得体。
张管事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你刚才救小宝的时候,那身法……为何如此迅捷?我观之,竟有几分我道门‘随风步’的影子。
你……可是以前有过修行?”
这个问题,叶离早就料到他会问。
他操控着叶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局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张管事深深一揖。
“管事恕罪,此事……我一直瞒着您。”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请罪,将姿态放得极低。
张管事见状,连忙扶住他:“哎,你这是做什么!你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叶平这才“忐忑”地开口,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来。
“管事有所不知,晚辈自上山以来,蒙您收留,感激不尽。
每日在伙房干活之余,心中……心中始终对仙长们的道法,充满了向往。”
“伙房后窗,正对着外门讲经堂。
晚辈……晚辈斗胆,每日做完活,便会去窗外,旁听仙长讲经。”
他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了张管事一眼。
张管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晚辈愚钝,听得一知半解。
但仙长们所讲的吐纳法门、站桩要诀,晚辈都凭着记性,一一记在了心里。
晚上回到柴房,便……便偷偷跟着练习。”
“晚辈知道,偷师学艺,乃是山中大忌,所以一直不敢声张,还请管事责罚!”
说完,他便要再次下拜。
张管事听完这番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愣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偷师学艺?
凭着在窗外旁听,就能自己领悟吐纳之法?甚至……甚至练出了“炁”?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他救人时的身法,张管事是万万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之事!
这需要何等的毅力?何等的悟性?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当初在山门外,这个少年用石子摆出八卦图,对答如流的场景。
他想起了这几年来,这个少年在伙房里,永远是干活最勤快,话最少,却从无半句怨言的模样。
原来,在这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他竟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努力!
震惊过后,是深深的感动和一丝愧疚。
他自认有些识人之明,却也险些埋没了这样一块璞玉。
“好……好啊!”张管事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有恒心!有悟性!更难得的是,有德行!危难关头,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叶平,你很好!非常好!”
他看着叶平的眼神,充满了欣赏和喜爱。
他知道,叶平虽然不是那种万中无一的绝世天才,但他的这份心性,这份坚韧,在修行之路上,远比那些所谓的天赋更加重要!
不行,这样的人才,绝不能再让他埋没在伙房里劈柴烧火了!
张管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知道,想让叶平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流民出身的杂役,正式踏入修行之门,有多么困难。
龙虎山虽然是名门大派,但门规森严,等级分明。
外门弟子,大多都是从那些有根基的道门世家,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中挑选的。
叶平的身份,是最大的阻碍。
但一想到叶平救了自己儿子的性命,一想到他那份难能可贵的品质,张管事的心中,便涌起一股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争一争的决心。
“你先回去好生休养,伤口未愈之前,不必再去伙房干活。”
张管事对叶平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接下来的几天,张管事开始为了叶平的事情,四处奔走。
叶离能从其他杂役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事情的进展。
他听说,张管事去了平日里极少踏足的执法堂,与黑着脸的刘长老谈了半个时辰。
他听说,张管事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罐上好的“云雾茶”,送去了传功堂的李长老那里。
他还听说,张管事甚至将自己攒了近十年的积蓄,拿出了大半,用来打点山上各个关节。
这件事,在杂役和外门弟子中,都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很多人不理解,张管事为何要为一个杂役,下如此大的血本。
甚至有人在背后说风凉话,认为张管事是昏了头。
但张管事却力排众议,一力承担了所有的压力。
终于,在半个月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外门。
经由传功堂和执法堂的共同批复,破格将杂役叶平,正式列入龙虎山外门“杂役弟子”的名册。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杂役弟子”,这是一个很特殊的身份。
他们虽然名字里带着“杂役”二字,平日里也需要承担一部分杂务,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普通的仆役了。
他们拥有了正式的弟子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听经,可以领取门派发放的丹药和修炼资源,更重要的,是可以自由出入外门的藏书阁!
当叶平从张管事手中,接过那套崭新的,代表着杂役弟子身份的灰色道袍,以及那块刻着他名字的身份腰牌时,叶离的意识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知道,他为这位祖宗,彻底敲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从此,他将不再是黑暗中偷师学艺的影子。
他,将光明正大地,走在求道之路上。
龙虎山外门的藏书阁,是一座古朴的两层木楼。
楼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混合了旧纸、墨香和阳光的味道。
当叶平第一次凭借着自己的身份腰牌,踏入这座藏书阁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巨大的宝库。
他看着那一排排直抵屋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典籍,眼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对于拥有【过目不忘】天赋的他来说,这里,就是天堂。
他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发现了一片绿洲,开始如饥似渴地,疯狂地吸收着这里的一切。
最初的日子里,他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与修炼直接相关的典籍上。
他系统地阅读了《道门吐纳总纲》、《基础经脉图解》、《龙虎山外门炼气诀》等书籍,将自己以前偷师学艺时,那些一知半解、模糊不清的地方,一一印证、补全。
他的修炼,终于走上了正轨。
体内那丝“炁”,在正确法门的引导下,开始以一种更加高效、更加稳健的方式运转、壮大。
但叶离的目标,绝不仅仅于此。
他深知,在这个世界上,单纯的修为,并不能代表一切。
知识,尤其是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和信息,才是他最大的优势。
于是,在将基础打牢之后,叶平的阅读范围,开始以一种让藏书阁那位终日昏昏欲睡的老道士都感到惊奇的方式,迅速扩大。
他开始阅读道法经义。
从《道德经》的玄妙无为,到《庄子》的逍遥齐物,再到《黄庭经》的人体洞天之秘。
这些深奥的哲理,不仅开阔了他的心胸,更让他的精神境界,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锤炼。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其他弟子视为“杂学”的书籍。
他看《百草图鉴》,将上千种草药的性状、功效、生长环境,记得分毫不差。
他看《地理总志》,将天下九州的山川河流、城郭关隘、风土人情,都装进了脑子里。
他看《前朝史记》,从王朝的兴衰更迭中,窥探着历史的规律和人性的复杂。
他甚至连那些记录着商路变迁、各地物产、盐铁专营的卷宗,都看得津津有味。
【过目不忘】的天赋,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
他不是在阅读,他是在“复制”。
每一本书,他只要从头到尾翻过一遍,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会被完整地,永久地刻印在他的脑海深处,形成一个庞大无比的,随时可以调用的数据库。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
叶平的修为,在外门数千弟子中,并不算突出。
他的资质确实普通,没有那些道门世家子弟的深厚根基,也没有那些天才的惊人速度。
他的进步,不快,但很稳,一步一个脚印,最终停留在了炼气中阶的水平,不上不下。
在许多一心追求修为的弟子眼中,叶平无疑是“不务正业”的。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叶平要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那些不能直接提升修为的“闲书”上。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叶平所拥有的财富,早已超越了修为的范畴。
论及知识的广博程度,别说是外门弟子,就算是许多一心闭关的内门弟子,恐怕都有所不及。
他能随口说出,北境苦寒之地,有一种名为“雪线草”的药材,是炼制“清灵丹”的辅药。
他知道,从西南的茶马古道,运送一批丝绸到东海之滨,沿途需要经过多少个关卡,缴纳多少税赋。
他甚至从一本残破的地方志中了解到,当今皇帝的祖上,曾与龙虎山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
这些知识,看似零散无用,但在叶离的意识中,它们被不断地整合、分析,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络,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劈柴烧火的杂役,也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苦修的道童。
他的眼界,早已越过了龙虎山的重重山峦,投向了山下那片广阔而复杂的红尘俗世。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当叶平再次站在张管事面前时,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
他长大了,成了一个身材挺拔,面容沉静的青年。
多年的读书和修行,让他身上褪去了农家子弟的质朴,多了一种温润如玉的书卷气,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这些年里,他的家人在山下的村子里,也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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