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在外,只在缝隙处漏进一丝伶仃的惨白。止痛药片在床头柜上散落几颗,像冰冷的微型月亮。许子言蜷缩在顾佳身边,小拳头抓着她的睡衣衣角,呼吸均匀绵长。孩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窝,像唯一真实的热源。
顾佳僵直地平躺着,肩胛骨下方那片被梳妆台边缘刮蹭出的红痕,在寂静里一跳一跳地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肌肤,提醒着温泉池边混乱的狼狈:童文洁裹挟的力道,杨桃失控扑来的身影,冰冷台沿的撞击,碎裂的肩带……还有宋倩最后那冰封般的、穿透一切又漠视一切的平静目光。
最深的寒意并非来自伤口,而是停车坪上那惊鸿一瞥。纯黑的劳斯莱斯魅影,车窗落下后张池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冰冷审视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肩上那片狼狈的红痕上。那轻微勾起的唇角,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烙印,一个无声的审判——证明价值?她连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尽量避免压到伤处,指尖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轻轻碰触那片火辣辣的皮肤。钝痛感鲜明地传来。
“妈妈?”子言在睡梦中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小脑袋无意识地在她手臂上蹭了蹭。
这一蹭,细微的牵扯让顾佳猛地咬住了下唇,一丝压抑的抽气声还是逸了出来。她立刻屏住呼吸,轻轻拍抚儿子的后背,直到那小小的身体重新陷入安稳的沉睡。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儿子细微的呼吸交织,温泉的硫磺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端,混合着更衣室消毒水的冰冷,和童文洁那不容置疑的热情带来的窒息感。一股浓重的疲惫和冰冷的茫然,如同窗外粘稠的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
翌日清晨,阳光刺眼。童文洁的声音率先穿透了君悦府清晨的宁静,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嗓门依旧洪亮得不留缝隙:
“顾佳!你好点没?昨天真是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毛手毛脚!杨桃那丫头也吓够呛,膝盖胳膊肿老高……哎哟,这温泉泡的!回头姐一定好好补偿你!方圆还念叨呢,说……”
顾佳将手机稍稍拿远了些,肩膀的伤处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又开始隐隐作祟。她打断童文洁滔滔不绝的歉意和夹杂其中对方圆的提及,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淡和沙哑:“童姐,没事。意外而已。杨桃那边…你多费心。”疲惫感如同潮水,让她连客套都显得勉强。
“费心!必须费心!那你好好休息!子言……”
“子言还没醒,我先挂了。”顾佳没等童文洁说完,指尖按下了挂断键。世界瞬间清净了几分。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城市清晨繁忙的轮廓,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脸上,却暖不进心里。肩后的伤处提醒着她昨日的混乱,而张池那沉默冰冷的注视,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滞涩。
门铃就在这时清脆地响起。
顾佳微微蹙眉,这个时间谁会来?她拢了拢身上的丝绸晨袍,确保领口严实地遮住了肩头的痕迹,才走到门禁可视屏前。
屏幕里映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手里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粉色香水百合,几乎遮住了她半边身子。是杨桃。
顾佳迟疑了一瞬,指尖还是按在了开门键上。
电梯门开,杨桃走了进来,清新的花香立刻弥漫在玄关昂贵的冷冽空气里。“顾姐!”她声音依旧是甜软的,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目光飞快地在顾佳脸上和包裹严实的肩部扫过,“听说你昨天摔得不轻?我带了点花给你,看着心情好点!”
她将花束递给顾佳,走近时,顾佳闻到她身上除了花香,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中药药油特有的清苦气味。视线下移,果然看到她宽松的七分裤下,裸露的膝盖上贴着一块醒目的白色纱布,边缘还能看到些微的青色淤肿痕迹。
“谢谢,破费了。”顾佳接过花束,沉甸甸的,浓郁的香气几乎有些呛人。她侧身让杨桃进来,“你膝盖……还好吗?”
“嗨!小意思!”杨桃摆摆手,动作间牵扯到伤处,嘴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但笑容依旧灿烂如常,“抹了药油,过两天就消了。倒是顾姐你……”她目光落在顾佳不自觉微微僵硬的右肩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肩膀撞那一下肯定疼吧?童姐那一下可真够实在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抱怨还是玩笑,带着花店老板娘特有的圆滑。
“还好。”顾佳将花束放在玄关柜上,走向开放式厨房,“喝点什么?”
“水就行,谢谢顾姐。”杨桃自然地跟进来,目光却在宽敞奢华、纤尘不染的客厅和厨房流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夹杂着羡慕与评估的微光。她倚在光滑的大理石岛台边,看着顾佳倒水。“昨天……那位宋老师,后来也没说句话就走了?啧,真是够冷的。童姐还嘀咕呢,说人家才是真正见过大世面的,瞧不上咱们这种小打小闹的。”她像是随口一提,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台面。
顾佳倒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纯净水注入玻璃杯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宋倩。那个在雾气中孤绝的身影再次浮现。她没有接杨桃关于宋倩的话题,只是将水杯轻轻推到她面前:“昨天的事,过去了。”语气平静,带着终结话题的意味。
杨桃端起水杯,识趣地笑了笑,抿了一口。她放下杯子,目光不经意般掠过顾佳包裹严实的肩颈线条,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过来人的感慨:“女人啊,身上要是留了疤,可得小心护着。再好的药膏也不如一开始就别磕着碰着……”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自己贴着纱布的膝盖,笑容里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世故和试探,“有些地方看着光鲜,底下石头尖着呢。顾姐你这么好的人,可得看清了再落脚,别被人当了垫脚石还不自知。”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顾佳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顾佳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有些泛白。没等她回应,杨桃已经放下水杯,脸上重新堆起那副毫无阴霾的甜笑:“那顾姐你好好休息,花店还有一堆事呢,我先走了!这花新鲜,记得拆开养水里啊!”她摆摆手,像只轻盈的蝴蝶,留下满室浓郁的花香和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转身离开了。
门轻轻合上。顾佳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束过分鲜艳的百合上。杨桃的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垫脚石”?童文洁推搡的手,方圆看似温和实则置身事外的脸,宋倩冰冷的漠视……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搅动。她抬手,想将那束花拿开,手臂伸展的动作瞬间牵扯到肩后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花瓶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房间里炸开,格外刺耳。水晶碎片和着清水、折断的花茎、散落的花瓣,狼藉地溅了一地。馥郁的花香骤然变得浓烈而混乱。
顾佳僵立在碎片和水渍中间,看着脚边扭曲折断的百合花,鲜艳的色彩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无比狼狈。肩后的伤痛、心头的烦乱、被人窥探算计的冰冷感……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来自张池的无声审视,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收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扶着冰凉的岛台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急促地喘息着。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百叶窗,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栅。顾佳换上了一件高领的羊绒衫,严丝合缝地遮住了肩颈的伤痕,端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等待审判。空气里弥漫着佣人匆忙清扫后残留的淡淡清洁剂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花瓣腐朽前的甜腻。
门禁系统低鸣一声,大门无声滑开。张池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正装,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开衫,内搭最简单的黑色T恤,却依旧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冷冽气场。他像回到自己领地般随意,目光扫过客厅,掠过地上那滩被清理干净却依旧残留淡淡水痕印记的位置,最后定格在顾佳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她所有狼狈的底色。
“考虑好了?”他径直走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后仰,姿态放松,却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没有寒暄,没有对昨日温泉“偶遇”的只言片语,开门见山,直逼核心。
顾佳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寒潭里分辨出任何可供她周旋的涟漪。然而没有。只有纯粹的、等待答案的审视。
“张先生,”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肩背的持续不适而略显紧绷,“关于投资,我需要更详细的可行性报告和风险评估……”她试图用专业术语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顾佳,”张池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像冰锥凿开了她的伪装,“‘烟火人间’的困局,不是一份漂亮的报告能解决的。情怀无法变现,理想填不饱肚子。”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剥离着她的挣扎,“你维持君悦府体面的成本,肉眼可见。许子言的教育路径,”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隔壁儿童房的方向,“需要的不仅仅是想法。”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精准地砸在她极力维持的壁垒上。君悦府高昂的物业费、子言即将面临的顶级私立学校天价学费、茶厂持续不断的资金投入……冰冷的现实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我能做什么?”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她感觉肩后的伤处又在隐隐跳动,提醒着她昨日的疼痛和无力。
张池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眺望着窗外繁华却冰冷的钢铁森林。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冷硬的轮廓。
“最近接触了几个项目,”他的声音透过玻璃反射回来,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需要有人对接资源,整合信息。琐碎,但需要眼力、判断力,还有……”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的余波扫过她挺直的背脊,“分寸感。”
他重新踱回沙发前,并未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份无形的压力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让她肩后的伤口刺痛感骤然加剧。
“证明你的价值,”他重复着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就从这些‘琐碎’开始。机会不会等你第二次。”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她,转身径直朝门口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顾佳闻到了他身上那种极淡却又极具侵略性的冷冽气息,如同雪后松林。
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客厅里瞬间只剩下顾佳一个人。阳光依旧明亮,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依旧保持着挺直坐姿,指尖却深深陷进了柔软的沙发扶手面料里。肩胛骨下方那片受伤的皮肤,在持续的压迫感下,灼痛感变得尖锐而清晰。
证明价值?
她低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似乎还能依稀感受到昨日温泉池边,宋倩脚踝那细腻微凉的奇异触感——那短暂接触带来的惊悸和一丝隐秘的、让她羞耻的战栗。而此刻,另一种冰冷而沉重的触感覆盖了上来,如同枷锁。
窗外,城市在阳光下喧嚣运转。而她坐在君悦府昂贵的空旷客厅里,感觉后背那片伤痕下的骨头,正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月光下残留的痛楚,与此刻阳光里冰冷的枷锁,交错勒紧。她闭上眼,耳畔仿佛又响起花瓶碎裂的刺耳声响,如同她精心构筑的、摇摇欲坠的世界,正在悄然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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