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黄浦江的波光揉碎了外滩的灯火，将片片碎金推入远方沉睡的黑暗。君悦府公寓里，顾佳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被流动的金箔衬得有些单薄。空气里浮动着初夏粘稠的闷热，沉甸甸压着喉头，唯有客厅角落那座德国落地钟的秒针，“咔哒”、“咔哒”，一下下切割着凝滞的寂静。
她背对窗外夜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亮眼底一丝藏不住的倦意，这份被昂贵面霜覆盖的痕迹，在独处的深夜从骨缝里渗了出来。指尖划过新邮件，附件里的报表像冰冷的铁爪攥紧了心脏——云南茶厂的账面，枯竭得比预想更迅猛。耳边仿佛又响起许幻山半月前那句：“周转有点小问题，很快就好。”此刻像细砂砾，磨着紧绷的神经。
身后，拖鞋底极轻微地摩擦过羊毛地毯。几乎是瞬间，顾佳挺直背脊，脸上所有疲惫的线条被无形的手迅速抹平，只余温婉平静。她转身，笑容柔和：“怎么了宝贝？”
许子言揉着眼睛，小胳膊紧搂褪色的旧玩偶兔，声音含糊：“妈妈…爸爸呢？”
心尖被细针轻刺了一下，顾佳笑容绽得更柔。她蹲下将儿子暖乎乎的小身子拢进怀里，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顶：“爸爸还在努力工作呀，想爸爸了对不对？要早点睡哦，明天才能精神抖擞去幼儿园。妈妈讲新到的恐龙绘本，好不好？”
小家伙依恋地把脑袋埋进妈妈散着清香的颈窝，“嗯”了一声。顾佳轻松抱起他走向儿童房。门轻掩前，她最后瞥了眼玄关鞋柜顶层——那里空空如也，本该有的定制皮鞋不见踪影。
孩童的奶香和安稳呼吸被关在门后。顾佳回到客厅，脸上温柔褪尽。她走向开放式厨房岛台，娴熟地取出骨瓷杯、茶漏，银匙舀起一勺深褐带陈木香的普洱碎。滚水注入，深红茶汤漫开，醇厚茶香冲散空气里残留的奶味，也似短暂熨帖了心头的褶皱。她需要这杯清醒的苦涩。
“咔哒”轻响，门锁开启的电子音刺破沉寂。
握杯的手指微不可察收紧，杯壁热度灼烫指尖。顾佳没回头，只将面前那杯袅袅生烟的清茶，轻轻推到岛台对面空位。
脚步声比往日轻快，带着卸下重担的松弛。许幻山出现在玄关暖光下。他身上沾着一丝不浓的酒气，却混着缕陌生甜腻的香水尾调，像不合时宜的藤蔓缠进这个“清新雅致”的空间。他随手把西装搭在吧台椅，领口松开两粒，脸上是应酬后的意气风发，眼底却跳着顾佳熟悉的、孩子气的兴奋火花——那是他创作灵感迸发时才有的光。
“老婆！还没睡？”他声音轻快，目光落向岛台那杯茶，径直走来，“正好渴了。”手伸向顾佳面前那杯她未碰的茶。
顾佳的手更快一步，冰凉指尖按在温热的骨瓷杯耳上。她抬眼，目光平静如无风湖面，映出许幻山的模样：“这杯我刚泡的。凉水在冰箱。”声音温和，界限分明。
许幻山的手顿在半空，笑容僵了一瞬，若无其事收回，转身开冰箱。冰块撞玻璃瓶壁的脆响，刺耳。
顾佳的视线精准落在他随手搁在岛台边的米白硬壳文件夹上。右下角，蓝色圆珠笔手写的稚气名字猝然刺入眼帘——?林有有?。
这名字像冰石砸进心湖。她不露声色端杯，滚烫茶汤滑过喉咙，灼痛压下了翻涌的惊疑寒意。许幻山近来在公司提及这年轻设计师时不经意的眼神，茶水间欲言又止的窃语……无数尘埃，此刻在这名字下骤然凝聚。
“对了，”许幻山灌几口冰水，像才想起，随意指了指文件夹，“下午林有有送来的。她住公司附近，顺路捎给你。茶厂新整理的东西，挺急的，看看？”他顺手拿起文件夹，自然得像递张报纸。
顾佳接过，指尖触到冰凉硬壳。没急着打开，目光停在那名字上，声音平稳温和：“林有有？听你提过，新来的实习设计师？挺热心。”抬眼看他，唇角甚至勾起浅弧，“这么晚还麻烦人家？看来茶厂的事，大家挺关心。”语气寻常，听不出异样。
许幻山对上顾佳澄澈似能洞察一切的眼眸，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避开视线，又灌了口水：“嗯…小姑娘刚出校门，干劲足，利索。”顿了顿，补充，“正好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
“离这儿不远？”顾佳轻轻重复，尾音带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她翻开文件夹第一页，目光扫过报表上鲜红刺目的赤字，语气却像聊天气，“君悦府周边的公寓，租金可不好负担。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话留白，目光从文件抬起，落回他脸上。
许幻山脸上的轻松终于挂不住了。那平静目光此刻重若千钧。他不自在地扯扯领口：“这个…年轻人嘛，或许…家里不错？”放下水杯起身，“明早创意部重要会议，得赶紧洗洗睡，你也别熬太晚。”他脚步略显仓促，逃也似地消失在通往主卧的走廊深处。
顾佳维持翻阅姿势，指尖冰凉。文件上冰冷的赤字，竟不及右下角那三个蓝字带来的寒意刺骨。她端起杯，早已温凉的苦涩茶汤一饮而尽。
翌日清晨，阳光如金线刺透陆家嘴楼隙，破开江雾，将“云栖资本”的巨型金属LOGO映得锋芒逼人。电梯无声滑开。顾佳从容踏出。
象牙白亚麻西装利落如刀锋，香槟真丝飘带衬衫柔化冷硬线条。长发一丝不苟绾起，光洁额头下是珍珠耳钉。妆容精心雕琢“无妆感”，只突出眉眼沉稳锐气。昨夜疲惫心绪深藏于无懈可击的从容之下。她紧握米白文件夹，指节微白，面色如精校仪表盘，只剩冷静专业。
首席秘书办公室门敞着，栗娜立于落地窗前通话。深海军蓝真丝套装裹出挺拔身姿，十厘米尖头细跟拉伸凌厉气场。晨光勾勒她近乎完美的侧影，每一道曲线都浸染着顶级权势的侵略性。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冷静，字字淬冰：“……安柏律所必须午饭前将补充协议最终版意见送达总部法务，对接人直接找我，时间窗口不延。”
她余光捕捉顾佳身影，未转头，对着话筒道：“稍等。”捂话筒，优雅侧身，脸上瞬间切换标准职业微笑，精准投向顾佳：“顾女士早。张总在等您。”颔首，声音比处理公务柔软三分，深海般的疏离壁垒却更清晰。
“多谢。”顾佳回以同等标准的浅笑颔首，步履不停走向走廊尽头厚重的深色胡桃木双开门。那道评估的目光黏在背上，直至她推开大门。
门内是另一个维度。
巨大空间弥漫刻意疏离感。冰冷灰调，线条锐利如锋的意大利家具，整面落地窗框入奔涌江流与钢筋森林天际线，让空间如悬浮孤岛。阳光无阻倾泻，在镜面黑大理石上反射刺目光斑。空气里雪松与顶级皮革的清冽气息冰冷昂贵，空旷得心跳回响清晰。
张池深陷在庞大黑曜石办公桌后的宽大皮椅中，姿态松弛慵懒。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搭在光洁桌沿，昂贵定制皮鞋纤尘不染。深灰丝绒休闲西装敞着，露出纯黑高领羊绒衫，领口随意敞开一小截，锁骨的线条若隐若现。一股与冰冷空间格格不入又掌控一切的矛盾气场无声弥漫。
修长指间把玩一枚银色金属方糖夹，顶端微芒随指尖漫不经心的捻动跳跃闪烁。开门声未让他抬一下眼皮，目光依旧散漫落在鞋尖，进来的仿佛只是道影子。
顾佳脚步在门口凝滞万分之一秒。强大冰冷的压迫感远超预期。她挺直背脊，高跟鞋敲击光洁大理石，清脆节奏一步步穿过空旷寂静，在距巨桌两米处稳稳停驻。
“张总早。”声音清晰平稳，恰到好处的恭敬疏离。双手将文件夹平稳放上光可鉴人的桌面，轻推向前，“您昨天要的，云南‘云涧’茶厂最新资产及运营汇总。含全部固定资产明细、上下游核心合同条款、银行债务清单期限结构，及过去三季完整损益、现金流表。”
张池捻动方糖夹的手指停住。缓缓抬眼。
顾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清他。轮廓如雕塑分明，眉骨高耸，鼻梁挺直近锐。最心悸是那双眼——深眸墨色无底，毫无情绪地落在她身上，像望不到底的寒渊。目光穿透般扫过眉眼鼻唇，如评估精密仪器构造。无狎昵，却令人无所遁形，比任何质询更具压迫。
精心构筑的镇定外壳如薄冰曝于烈日。她腰背绷紧，下颌微收，迎视那目光，竭力维持平静，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蜷缩。
“效率高。”低沉平缓的声线，陈述事实般无情绪。他没碰文件夹，身体微前倾，手肘随意搭桌，慵懒姿态打破，更强悍的压力弥漫。“顾小姐没休息好？”视线若有似无掠过她粉底精心修饰的眼下淡青影，语气平淡如询问能见度。
心跳猛漏一拍。他注意到了！细致可怕的洞察力让她心惊。“还好，谢张总关心。”滴水不漏，语气无波，“茶厂情况复杂，数据梳理清楚有益后续决策。”
唇角牵起一丝玩味弧度，洞悉什么般。他不再追问，食指关节轻叩摊开的文件扉页：“说关键。”
顾佳暗松口气，凝神。“好的张总。”呼吸微调，声音更沉稳，“核心瓶颈有三。第一，资金链濒危。三家本地商行短期债，未来三月刚性兑付累计一千八百万，悬顶之剑。第二，供应链命脉受制。核心原料‘古树春芽’被三山头垄断，收购价连年跳涨，付款账期压至极限，现金流随时断裂。第三，品牌溢价薄弱。‘云涧’缺有效定位与高端渠道，品牌价值困于地域认知，无力支撑预期利润……”条理分明，关键数据信手拈来，语速平稳，将冰冷困境铺陈于冰冷桌面。
张池安静听着，指尖无意识捻动方糖夹，面容无波，似听遥远国度无关紧要的风暴。目光时而落她开合的柔润唇上，时而扫过简洁有力的手势，时而飘向窗外浩荡江景，深不可测。
“所以，”顾佳做最后陈述，目光坚定迎视，破釜沉舟，“引入云栖战略投资，是盘活‘云涧’、重塑供应链话语权、打通高端壁垒的最优解。我们愿出让35%股权，并承诺董事会……”语调流畅富感染力。
“叮。”
清脆悦耳的金属叩玻璃微响，突兀切断陈述。
张池指间那枚方糖夹被屈指轻弹，精准撞上旁边水晶方杯壁。冰块在琥珀酒液中碰撞脆响，杯壁留下细微痕迹。
顾佳声音戛然而止。室内只剩冰块融化的滋滋声与窗外虚幻的城市底噪。
张池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聚焦她脸上。无被打断的不悦，唯有更深邃的玩味，仿佛那轻响打断的是他早了然于胸的节奏。
“顾小姐，”低沉嗓音打破沉寂，手指轻点文件扉页，指尖恰落在“林有有”签名旁，随意如拂尘。“数据详实，分析精准。”他身体放松靠回椅背，目光如无形蛛网笼罩她，“不过，”话锋轻转，“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凌晨两点灯下核对这些赤字的原因。”
视线意有所指扫过她完美掩饰的倦痕，穿透无懈可击的职业甲胄，直抵她竭力隐藏、与茶厂困境一同摇摇欲坠的后院。平静眼神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无声宣告：你精心准备的蓝图，远不及你竭力掩饰的裂隙更引我兴趣。
顾佳呼吸骤窒。她像聚光灯下等待解剖的样本。所有专业冷静，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苍白无力。
“叩叩。”厚重木门轻响两下，推开缝隙。
栗娜如深蓝幽影无声侧入。脸上无可挑剔的精密微笑，目光快速掠过顾佳僵硬身躯与张池深不可测的表情，精准投向主人：
“张总，打扰两分钟。林有有小姐到了，在楼下等候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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