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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归来堂”之乐

青州的秋阳,总带着一股子透亮的暖。李墨白牵着苏云锦的手,站在新落成的宅院门前,青石板路被连日的秋阳晒得发烫,映着门楣上那块刚悬起的木匾——归来堂三个苍劲的隶字,是墨白亲手题写的,笔锋里藏着几分归田卸甲的畅然。

你看这归字的最后一捺,云锦仰头望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墨白掌心划了划,倒像是要勾住些什么似的。

墨白低头看她,秋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上,碎成点点光斑:勾住什么?勾住你我这对凡尘俗侣,从此守着一屋子金石,不再问窗外事?他说着,推开那扇半旧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院里的老石榴树是前房主留下的,此刻正挂着几串通红的果子,风一吹,便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云锦松开手,提着裙摆往里走,鼻尖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旧木的味道。正堂收拾得清爽,靠窗摆着两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早备好了笔墨纸砚,墙角立着几个半人高的木箱,封口处还沾着北方的尘土。

这屋子比汴京的老宅敞亮。云锦走到书案前,指尖拂过案头一块尚未打磨的砚台,就是这些箱子,可是从老家运来的?

嗯,墨白跟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钥匙,足足二十箱,路上走了两个月,生怕磕着碰着了。你看这箱角的棉絮,还是我临走前一层层裹上的。他说着,弯腰打开最靠门的一只木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大小不一的碑拓,最上面一张是《秦泰山刻石》的残片,墨色沉厚,字里行间透着两千年前的风烟。

云锦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汉画像石的拓片,画面上的羽人执芝草,线条古朴灵动:这是去年在洛阳淘到的那块?当时看你跟那摊主磨了半个时辰的价,脸都急红了。

墨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那回是摊主不识货,这么好的汉画拓片,差点让他当废纸卖了。不过说起来,还是你眼尖,一眼就瞅见那卷拓片边角的云纹,跟《水经注》里记的灵台遗址纹饰对上了。

两人说着话,便在书案前忙活起来。墨白负责将拓片按年代分类,云锦则铺纸研墨,准备记录。她研墨的手法很特别,手腕轻转,墨锭在砚台里画出均匀的圆圈,不多时,青黑的墨汁便泛起细腻的光泽。

你看这方北魏造像记,墨白展开一张泛黄的拓片,指着右下角的小字,字迹虽小,可这佛字的竖钩,笔力沉得能透过纸背。前几日我在《宣和书谱》里查过,北魏书风多雄强,可这方造像记却透着股秀逸,倒是少见。

云锦凑过去看,鼻尖几乎碰到拓片,发丝轻轻扫过墨白的手背:这里还有一行供养人的题记,愿亡妻魂归净土,字里行间倒像是含着泪写的。你说,千百年前写下这字的人,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守着点念想过日子?

墨白握着她的手,让她的指尖落在那行小字上:金石这东西,最妙的就是这点——你看它们冷硬,可里头藏着的全是人的心思。就像这方造像,刻的是佛,记的却是人间的牵挂。他顿了顿,忽然笑道,不过咱们眼下的牵挂,可是怎么把这二十箱东西都归置妥当。你看这墙角的博古架,我想着先摆上那些青铜彝器,你说好不好?

云锦抬眼看看墙角那排尚未上漆的木架,又看看墨白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满屋子的旧物,都跟着活泛起来。她点点头,起身去搬旁边的小梯子:那还等什么,先把那方商代的爵拿出来瞧瞧,上次在库房里匆匆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呢。

两人搬梯子,挪箱子,忙得不亦乐乎。秋阳渐渐西斜,给窗棂镀上一层金红色。当墨白踩着梯子,将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爵小心翼翼摆在博古架最高层时,云锦忽然在底下笑出声来。

笑什么?墨白低头问,手里还扶着爵身。

笑你这模样,云锦递上一块软布,跟个老学究似的,恨不得把每道锈纹都数清楚。还记得在汴京时,你陪我去相国寺买珠花,站在摊子前哈欠连天,如今对着这些铜疙瘩,倒精神得很。

墨白接过布,仔细擦拭着爵足: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候心里装的是科举仕途,如今守着你和这些金石,才觉得日子是真的落了地。他说着,从梯子上下来,顺势握住云锦的肩,你看这归来堂,可不就是咱们的归处?

云锦抬头望他,他眼中映着窗外的石榴树,也映着她的影子。她忽然想起新婚时,他在灯下读《金石录》初稿,读到兴起时,会拉着她的手讲某块碑刻的来历,讲到动情处,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那时她就想,能陪他做这些事,大概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时候不早了,云锦轻轻推开他,该去看看晚饭了。厨娘说今日炖了青州的山菇,你最爱吃的。

墨白却不肯放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不急,再待一会儿。你闻这屋子里的味道,墨香混着铜锈味,还有你身上的皂角香,真好闻。

云锦脸颊微热,轻轻捶了他一下:没个正经。快去洗手,待会儿饭菜该凉了。

两人说笑着往厨房走,身后的归来堂里,夕阳的余晖正静静落在那些金石文物上,仿佛给千百年的时光蒙上了一层温柔的纱。

日子在归来堂的晨光暮色里缓缓流淌。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时,墨白和云锦便已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墨白通常先临几页碑帖,而云锦则会铺纸写一会儿小字,有时是抄录他整理好的金石目录,有时则是随手记下些零碎的想法。

你看这方唐代的端砚,这天早上,墨白从木箱里取出一方形制古朴的砚台,砚池里还留着半dried的墨痕,砚背刻着墨池二字,笔意倒是像柳公权的风骨。不过你再看这侧边的纹路,又有点像虢州石的特征,怪了。

云锦放下手中的狼毫,接过砚台仔细端详。砚台触手温润,边缘处有些许磨损,显然是被人常年使用过的。她用指尖轻轻划过砚背的刻字,忽然停在墨字的最后一笔:这里的刀痕有点歪,像是刻到最后手滑了一下。你说,刻字的人当时是不是心里有事?

墨白凑过来看,果然见那捺画收尾处微微颤抖:嗯,有可能。金石刻字,最讲究心手相应,若心神不宁,笔下便会走形。说不定这方砚的主人,当年刻完这两个字,就遇上了什么变故。他说着,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小楷笔,来,咱们试试这砚的发墨如何。

云锦研了墨,墨白便在一旁的宣纸上写下墨池二字,笔锋刚劲,却在收尾时故意学了刻字人的样子,微微一顿。云锦看着笑起来:你这是学古人手抖呢?

是啊,墨白放下笔,看着砚台叹了口气,有时候看着这些旧物,就像在跟千百年前的人对话。他们留下的不只是器物,还有当时的心境。就像这方砚,若不是刻字时那一下手抖,我们又怎会知道它的主人当年或许正心绪不宁?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厨娘的声音:夫人,先生,今日的豆浆煮好了,还热着呢。

云锦应了一声,起身去拿碗,墨白却仍盯着砚台出神。等云锦端着豆浆回来,见他正拿着放大镜细看砚台底部,便将碗轻轻放在他手边:先喝点热的吧,看你这眼睛,都快贴上去了。

墨白头也不抬:你看这砚底的款识,贞元七年制,贞元是德宗年号,可这砚的形制又有点像中唐晚期的风格,这里头怕是有文章。他说着,忽然放下放大镜,云锦,你去把那本《唐六典》拿来,我记得里面提到过唐代砚官的设置,说不定能查到点线索。

云锦连忙去书架上找书,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划过,最后抽出一本蓝布封面的线装书。墨白接过书,迅速翻到职官部分,嘴里念念有词:少府监中尚署,掌供郊祀之圭璧、玩器之物......凡笔、墨、纸、砚,皆有令式。他忽然停住,指着其中一段,你看这里,开元之制,砚以端、歙为上,余州次之。贞元间,虢州贡砚石,形制始变。原来如此!这方砚果然是贞元年间虢州所制,难怪兼有端砚的温润和虢石的纹路。

云锦凑过去看,书页上的蝇头小楷在晨光下清晰可见:这么说,这砚还是当年的贡品呢?不知怎么就流落到民间了。

世事无常嘛,墨白合上书,端起豆浆喝了一口,就像我们如今能在青州遇上它,也是缘分。对了,昨日整理的那批汉简,你抄录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提到汉简,云锦眼睛一亮:说到这个,我正想告诉你呢。那枚记着市租的简牍,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后来补记的,写的是三月丙戌,贾人王二市布一匹,直钱三百。你说,这是不是能佐证《汉书·食货志》里说的汉代市租税率?

墨白放下碗,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真的?快拿来我看看!

云锦连忙从书案上取来抄录的纸卷,墨白接过来,逐字逐句地看。阳光透过窗纸,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影。云锦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刻比任何花前月下都更让人心安——两人对着一卷古简,为一个小小的发现欣喜不已,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归来堂的方寸之间。

没错!墨白忽然拍了下桌子,你看这直钱三百,与《九章算术》里记载的布匹价格基本吻合,而市租的计算方式,也和文献里说的三十而税一对上了。云锦,你这发现可不得了,能补正史籍的记载呢!

云锦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绞着衣角:我也就是瞎琢磨,哪有你说的那么重要。

怎么不重要?墨白握住她的手,做学问就是这样,一点点蛛丝马迹都可能揭开大历史。你看你抄录时多细心,要不是你注意到那行小字,这发现说不定就错过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云锦,以后咱们的《金石录》,你可得多帮我把关,你的心思比我细,总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云锦抬眼看他,见他眼中满是诚恳,便用力点了点头:嗯,我帮你。

窗外的石榴树又落了几片叶子,随着秋风在窗台上打了个旋。屋内,墨白铺开一张大纸,开始绘制那方唐砚的形制图,云锦则在一旁研墨,偶尔抬头看他专注的样子,嘴角便忍不住上扬。这样的日子,没有官场的应酬,没有世俗的纷扰,有的只是墨香、铜锈和彼此相伴的安宁,像一坛陈年的酒,在归来堂的岁月里慢慢发酵,越品越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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