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连雾都带着腐纸与铁锈的味道。
她想转头，却只感觉肩背发沉，阴僮的气息早已溢满此地。每走一步，都像踩进某种模糊又确定的死局。
身后，季火邪的脚步一如既往有节律，他的左臂顺着灯影滑出一截鳞纹，黑金色的狼毫阵线在皮肤与袖口的缝隙中若隐若现。他走得靠得极近，凛然中带着一股不允许拒绝的坚定。
“前面。”特木而低声开口。他肩上覆盖一条半旧狼皮，苍狼瞳隐隐泛着幽蓝，像能看穿闇夜最深处的秘密。萨满族的血脉令他在鬼域中也不显怯色，反而有种不可侵犯的冷静。
加叶兰则守在侧后，她的青铜铃轻搭在腕骨，像是某种易碎的命脉。她神色淡然，目光所及，凡人难察其深浅。
这一队人影在幽冥境的入口前停下，前路龟裂的地砖像老旧卷宗上的脉络。林小叶不自觉咬了咬指头，喉口干涩——这里再没有黄泉镇的烟火气，只有一层层噬咬灵魂的阴寒，逼得人生出转身逃走的冲动。
但生命已在血契下签押，惟有往前走。
“好了，”季火邪终于停住脚步，视线扫过每个人，“布阵吧。只有以血引证，才能让地图显形，引出幽冥真正的入口。”
林小叶闻言哆嗦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丝并不成功的笑，“你、你确定……这不是‘阴曹地府开办的新型自杀项目’？”
武田鬼诸低头嗤笑了一声，声音像刀锋划过破布。
季火邪侧目盯她，眼底深处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幽光：“如果这都敢不了，还想平安离开诡境？早死早超生，傩巫传人。”
林小叶一甩脑袋，赌气把人皮地图拍到地上，故作轻松地念叨：“好歹选个风水好点儿的位置，别呆会儿阵没起作用，我被阴僮拿去喂锅底……”
谁知话音未落，脚下阴影像水波一样微微晃漾。季火邪已双膝跪地，指腹在左腕划开一刀，殷红的血顺着鳞痕流淌。林小叶下意识别开视线，却又被吸引得无法移开。
他以指作笔，迅速在地砖上画出繁复稠密的血阵，每一笔都正中命门。空气中瞬间生出一股铜腥味，像旧岁月冷不丁翻覆过来的尸汁。
特木而睁大苍狼瞳，脸色一寸寸冷凝。他能看见地砖下附着一层混沌的阴煞流纹，外人根本无从识破。
加叶兰俯身，铜铃轻轻一晃，阵纹仿佛受到了呼应，几缕几何阴影飘荡而出。“摄魂铃警示，阵中有伪。季火邪，仔细。”
季火邪并不回头，左手执住地图的边角，右指按向阵心。血与人皮触碰，发出像是骨针刺破鼓膜的啸鸣。
整个空间微微震荡，四周的灯笼全都灭了一半。地面的阵纹猛地泛起喑哑红光，与林小叶的影子交错缠绕。他咬紧牙关，声音沙哑——
“以血绘阴阳，魂引开渊门！”
一瞬间，幽冥境的入口裂开了一道奇诡的门缝，像黑雾纠结的生死咽喉。空气中游荡起一排低低的嘶声，似孩童夜啼，更像未离断肠之鬼索命的哭号。
林小叶头皮发麻，牢牢攥住特木而衣袖。不知是自己的手心出汗，还是萨满寒气渗透了自己的指骨。
异响倏然停止，门缝中缓缓拖出一缕淡金色微光。那微光中，一块温润剔洁的玉石显现——劫玉。
而地图底下，另一枚形态相似的“劫玉”也缓缓浮现。
一真一伪。这是局，也是真正的开始。
特木而苍狼瞳锁定两块“劫玉”，沉声问道：“哪一枚才是命契？哪一枚，是属于幽冥的祸胎？”
季火邪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两枚出现，亦证劫数双生。林小叶。”
林小叶本能般后退半步，却先被自己体内血咒牵引，脚下僵住。她的焦虑和胆小，混杂身体剧烈的抗拒反应，化作脖颈脉搏中扑通直跳的悸动。
“到你赌运气的时候了。”季火邪瞥她一眼。
林小叶咬牙，从季火邪手里将一枚劫玉捧起。触手的那一刻，她眼前白光乍现，无数断裂的傩戏面具、阴僮童子的虚影、还有家族昔日沉尸的景象齐齐袭来。这些并非幻象，而是某种与她“恐惧”相关的真实典当。
“放下。”特木而低喝，单手按住林小叶手腕，与她四目相交。他苍狼瞳中，映照出劫玉本体周围盘旋的无色阴气。
“左手那枚，”他语气少有地犹豫，“……是假的。真劫玉，其实，在你心口。”
黑夜骤然静穆。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望向林小叶胸前。
“什、什么叫在我心口？”林小叶忍不住喉咙一紧，抬手护胸，试图用笑来掩饰颤抖，“你别吓我，我这身板儿三两肉经不起这么吓——”
但加叶兰忽然伸手，指尖虚点其膻中穴，一缕凉意侵入林小叶体内。
林小叶猛然扑通跪倒。她感觉到一股极其沉重的冷意，将自己的心脏死死箍住。皮肤上，尸斑新添一环，刚好划过左颧——一道僵紫，却诡异细致的线条。
“你身上这道血咒，与九渊的‘命契’正相关。但，不是你用以自保的护咒，而是——”加叶兰语声淡淡，却如重锤，“是一行引魂誓。你本是被选中的‘引’，劫局早已设下。”
季火邪眉头一动。特木而站得笔直，手指缓缓离开林小叶额际。
寂静片刻后，四周的阴僮突然现身。
他们的模样与凡童无异，却一身白麻布衣，发髻倾斜。空洞的眼神里，只有对生者的空洞渴望。他们无声地靠近，围起一个扭曲的环。
武田鬼诸握紧刀柄，袖口隐约渗出狂躁煞气：“这一局，若非你牵引，我们恐怕全被当作新来的魂童祭品。”
林小叶嘴角扯出一抹僵笑，却再也提不起调侃的余勇。
阴僮缓缓凑近，嘴中低语如咒——
“交出你的恐惧，典当你的生。引魂归渊，血誓为钥。”
地图上的血阵不断蔓延，像生根蔓藤，试图扎入每个人的足下。加叶兰冷声念咒，摄魂铃微颤，驱散路径中几只试图附身的阴僮。但整个空间已浓缩成一个巨大、缓慢脉动的鬼心包围。
季火邪目光如刃，猛地以指点地：“血阵已乱，若不引魂归位，恐怕全数沉入幽冥噬环。”
特木而苍狼瞳爆闪寒芒，他看得见虚实交错处有三条路。咒语出口如风：“随我走。不要回头，看向灯。”
他执拗地扯过林小叶，步步穿行在纷乱的阴僮之中。林小叶强忍住哭腔，全无底气地低吼：“我、我真的只是一个临时工，命都不值钱的那种……”
灯光嘶啦一晃，特木而苍狼瞳所见之路，终于乍现，裂开一道白光隧道。
“快！”季火邪俯身，挥手封印劫玉，将全队人往隧道中推进。
白光粉碎涌来，阴僮的哭啼一刻间破碎回绕，鬼影纷纷哀号。林小叶几乎快要昏厥，却在冲出结界霎那，分明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咔然一响。
那声音里，是某种久远誓约正在苏醒——它既像是命的枷锁，又仿佛谢幕前悄然拉响的锣鼓。
幽冥的门，在众人的喘息与忐忑中正式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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