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夜风从傩庙的破窗缝潜入,将檐下的戏帘吹得鬼魅一样翩然。黄泉镇的夜色依旧浓稠,潮湿阴冷得像是有无形之手握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你确定我们进的,是镇……不是阴曹地府?”她愣愣地咬着嘴唇,半明半暗地怯笑。
季火邪。他立在庙门歪斜的门槛后,眸色静谧得近乎残酷。左臂鳞纹犹如潜水的蛇影攀行,呼吸间隐约带出若有若无的焚香气息。
“地府也用魂币买命?顶多算半只脚埋进去了。”他说着,视线却落在庙宇深处。那灰木的戏台上,绛红戏帘已被吹起一个口子,恰恰好像一道竖瞳。
林小叶的心磕进胸腔,眼眶骤然一热。她脑中骤然响起那句吊死曲,“傩面渡魂来……”那声音明明已经消散在昨夜,却像有无骨手索绕耳际。
身后,一阵铃声轻微震颤。加叶兰阖眉立于门侧,青铜摄魂铃钉在掌心,铃舌敲得细碎又决绝。铃声仿佛滴水穿石,直接敲在每个人的骨头里。
“小叶。”特木而冷静地开口。他的苍狼之眸在夜色下流淌幽蓝色的幽光,目光像拂过风雪,“你家傩戏、镇上的死人、门上的尸斑、庙里的戏偶,这一切有联系。你想起来什么没有?”
林小叶半晌不敢应答,只把指甲陷进袖间。她能嗅到自己皮肤下血腥病花的气味,那是她自小厌恶到骨髓的命数烙印——每逢阴事法术发作,脸上便添一道尸斑。今夜,她能感觉那斑纹愈发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自皮下要破土而出。
“傩庙台口,昨晚的鬼戏班不是死人……是阴僮。”她颤着声音说道,像在咽下一枚碎铁。
“引魂镇,殡馆纸店、魂市鬼灯、还有刚才市口那只唤魂童子。”武田鬼诸忽然低头,嘴角绷出一道奇异的弧线。他依然将百鬼妖刀斜倚在肩,手指却扣紧了刀柄,“我见过那种鬼灯,只有人魂可点燃……你身上的气,和那灯火相连。”
所有人同时望向林小叶。她想后退,却撞在庙门斜上的暗格。那一刻,仿佛整座傩庙都活了,四壁的傩面齐齐裂开细眼,咧开一圈圈阴冷的齿。
特木而垂眸:“你随我来。”
走出庙门,院中落叶深埋半尺,像黄泉里的褴褛布幔,将地面密密覆住。空气忽然变凉,林小叶的脚步踩下去,脚踝像被骨灰吞噬。夜色里,季火邪丢过来一支乌竹火折,她踌躇地接过,一阵火光跳起,凌厉而短暂地照见埋在墙根的某样东西。
是一本残破的线装书,血渍浸出灰黄的边角。书脊歪斜地嵌在石缝间,隐约露出墨色小篆——诡命之书。
加叶兰蹲下去,手指撮起书角,铜铃无声欲鸣。“这不是普通的冥书,章节里每道血痕都像契约。”她低语,“上面写着:‘引魂血咒,傩面渡魂,屡世不赦。’”
林小叶低头,不知是冷汗还是昨夜的阴雨,在面颊上一丝丝冷却。她呆立着,半边脸被火光打出不祥的暗影。特木而一语点破:“你是棋子的‘引’,不是旁观者。”
空气凝固了足有三息。林小叶低笑一声,笑音里满是苦涩和破碎。“果然啊。我祖上累世傩祭,道号‘引魄者’,家谱断在那一场长夜。戏班死绝,只剩我独活。”她艰难地叹出一口气,“轮到今夜,便是我来引了?”
季火邪眸底的火光跳动,像在权衡什么。他忽然走上前,抬手以袖掩住左臂鳞纹。缓声道:“你的命,与劫玉相连。若我们同行,只能信你‘引’,却不能让你‘绝’。”
话音落地,其余几人目色各异。
加叶兰将摄魂铃以拇指扣紧。淡声道:“宿命不可逃,唯有以血立誓,方能暂断诡契牵索。否则,这一境杀戮不会止。”
“立誓?”武田鬼诸嗤笑,鳞缚的妖刀铁光森然,“血为契、命为引……倒要看看,你们这些阴阳传人,敢不敢断命挣脱。”
特木而用刀刃割破指腹,血液滴在残书之上,立刻渗透进枯黄纸页。其余几人微一踟蹰,也各自行事:季火邪沉默地划出血线,无声滴在第二页;加叶兰用银针刺破掌心,一点猩红泼在契约字里;林小叶手指冰冷,却强迫自己在刀锋上一触。
霎时,血痕之下的契文仿佛活了,流出丝丝阴蓝荧光,每个名字皆融入诡命之书的一页。庙门重新闭合,外间夜市骤然安静。
空气被某种无形的仪式拉紧,连同五人之间那蒙昧的信任。林小叶只觉心头一跳,全身血液似被人抽空,指节浮现新的尸斑——苍白纹路自手背蔓延到臂弯,恍若缠绕咒丝。
“契成。”加叶兰轻轻收起血滴,以细微不明的口音念出咒词,“从此同赴诡局,无一可独活。”
火折光华微颤,映见庙内墙上古旧的傩面群像。每一张面具,都有人在目光里瞪视着众人,仿佛魂灵未散。那一瞬,林小叶忽然觉得戏台上旧曲又一次低低响起,在廊下发酵:
“傩——面——渡——魂——来——”
声音刷一下停住。季火邪霍然转头,面色骤冷:“不对。诡命之书显灵,说明黄泉境的第一道法则已起——魂魄与记忆替换。”
他的鳞纹闪动,那一瞬左臂浮现出一只铜色龙影,仿佛挣扎欲出。林小叶心头一冷。屋外湿气骤然翻涌,石板下的夜雾像泄洪般灌进大厅。
“做好准备。”特木而低声提示,苍狼瞳骤然收紧,“下一刻醒来,可能已经不属于自己。”
铃音暴涨,加叶兰跌坐在门槛,一只手按住额角,指缝间有暗蓝色的雾气卷动。林小叶视线骤模糊——尸斑逆行至颈侧,耳朵嗡嗡作响。周围的世界仿佛被人翻转折叠,戏台上的傩偶齐齐睁眼,发出杂乱沙哑的尸语:
“今魄归傩,引血为誓……命书未断,九九重渊!”
下一秒,林小叶只觉魂魄一阵脱壳的痛,思维断层切成碎片。周围人影骤变——特木而变成了傩戏班的老祭司模样,季火邪脸上浮现她父亲的半边容貌,武田鬼诸则斜坐于戏台下,手握一把断扇,面庞愈发痴狂。
“这是什么玩意!——我的记忆,好像……不是我的。”
武田鬼诸的声音沙哑,瞳孔骤缩,仿佛刚从血池里爬出来。加叶兰捂住自己的脸,指节发白,悄声念着不知名的咒文,不让众人察觉她的恐惧。
林小叶的意识如破布般支离。一半记忆像有陌生人的冷手搅动,一半还有自己未泯的恐惧和斑斑血迹。只余心底一点熟悉的傩曲仍未被洗去。那曲调是她祖上百年来在傩庙独自渡魂时,一遍又一遍唱过的:
“傩面渡魂来……”
此刻,这句曲调仿佛成了她在惊慌、混乱和迷失中唯一的锚点。
她闭上眼睛,吸一口寒气。手臂上的尸斑益发鲜明,像一条条锁链,从皮下渗入魂里,把她与这场游戏死死拴牢。
“到底是谁引我入局?是谁写下这阙血契?”她心中无声自问,一如午夜时分诡境深处发出的自省。
外面的夜终于静透,傩庙里只余火折光点明灭。远远地,钟楼上响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铁铃声,与加叶兰的摄魂铃声融为一体,缠绕在黄泉境浓雾之外。林小叶睁开双眼,看向身旁融杂出错乱记忆的同伴们,她忽然直觉到,这一道“血引之誓”,才是真正的劫局开端。
此刻,她已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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