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下午四点刚过,店里还没到高峰期,只有靠窗的两张小圆桌坐着客人,低声交谈着。
林子琪系着深棕色的棉布围裙,围裙口袋上绣着白色的“Time Cafe”字样。她正站在吧台后面,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努力把一摞洗好擦干的白色厚瓷杯往头顶上方高高的木架子上放,架子有些高,她伸直手臂,指尖勉强够到架子边缘,要把沉重的杯子稳稳放上去并不容易,她的动作有些吃力,围裙下的肩膀线条微微绷紧。
“小心点,子琪,别摔了!”吧台里面正在操作咖啡机的老板张叔头也不抬地提醒了一句。
玻璃门上的铜铃响了一声,林子琪习惯性地抬头,脸上挂起职业性的微笑:“欢迎光……”
话没说完,笑容就淡了下去。
沈跃东推门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薄款针织衫,衬得肩宽腿长。他没看吧台,目光随意地扫过店里的陈设,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靠墙的角落卡座。
林子琪低下头,继续用力擦着咖啡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被擦得锃亮,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头顶暖黄灯光的倒影,距离上次她把那个装着昂贵手袋的盒子扔进食堂后巷的垃圾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她以为那次之后,沈跃东应该彻底明白了她的态度,不会再来了,没想到,他又出现了,而且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跃东在角落的卡座坐下,身体放松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点单,也没有拿出任何东西。他只是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食堂侧面的一小片空地,种着几棵叶子开始泛黄的银杏树,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林子琪收回目光,把擦好的咖啡机外壳也抹了一遍,她走到水槽边,水槽里泡着几个刚用完的咖啡杯碟,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褐色油脂。她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冲下来。
她拿起海绵,挤上洗洁精,开始刷洗杯子,冰冷的自来水冲过她的手背,带走了一些莫名的烦躁。
店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水流声、海绵摩擦杯壁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那桌客人偶尔压低的交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林子琪洗好杯子,用干净的软布一个个擦干水渍,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沥水架上,她又拿出扫把和簸箕,走出吧台,开始清扫店堂地面,木地板上有些饼干碎屑和客人鞋底带进来的细小沙粒。
她低着头,认真地扫着,从门口扫向窗边,再扫向吧台,扫到中间过道时,不可避免地靠近了沈跃东所在的角落卡座。
她能感觉到那个方向投来的目光,平静,没有上次那种压迫感,但存在感极强,让她后颈的皮肤微微发紧,她握着扫把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加快了清扫的速度,只想快点离开这片区域。
扫完地,她把垃圾倒进吧台后面的小垃圾桶,张叔已经做好了一杯拿铁,奶泡拉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叶子形状。“6号桌的。”他把杯子放在托盘上。
林子琪端起托盘,走向靠窗的一张小圆桌,那里坐着一对情侣,女生正低头看手机,林子琪把咖啡轻轻放在女生面前:“您好,您的拿铁。”
“谢谢。”女生抬头笑了笑。
林子琪端着空托盘走回吧台,放下托盘时,她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个角落。
沈跃东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沙发里,侧头看着窗外,他似乎很专注,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桌上空空如也,他没有点任何东西,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像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塑,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林子琪心里那种别扭的感觉更重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既不点单,也不说话,就这么干坐着?是在无声地表示不满?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坚持?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些念头赶出去。
她拿起吧台上的点单小本子和笔,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迈步走向那个角落卡座。
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越靠近,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越清晰,她走到卡座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您好,请问需要点些什么吗?”她没有看沈跃东的脸,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点单本上。
沈跃东似乎这才被她的声音拉回神,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之前的傲慢或者恼怒,甚至也没有探究,就是很平常地看着她,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点单本,又看了看她低垂的眼帘。
“一杯冰水。”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雨天的清冽感,和那天图书馆外撑伞时一样。
林子琪愣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冰水?咖啡馆里点免费冰水?这简直是……她飞快地在心里组织着拒绝的措辞,比如“抱歉,我们这里最低消费……”或者“冰水是提供给点餐顾客的……”但话到嘴边,对上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又咽了回去。
她不想再和他起任何争执,只想让他快点离开。
“……好的。”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在点单本上划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她收起本子和笔,转身快步走回吧台。
张叔正在给磨豆机加豆子,看她回来,随口问:“里面那位点啥了?坐半天了。”
“……一杯冰水。”林子琪低声回答,拿起一个干净的玻璃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大半杯冰块,又加满冷水,杯壁立刻凝起一层细密的水珠,冰凉刺骨。
她端着那杯冰水,再次走向角落卡座,玻璃杯很凉,冻得她手指微微发麻,她把杯子轻轻放在沈跃东面前的桌子上,透明的玻璃杯,透明的冰块,透明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冷。
“您的冰水。”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谢谢。”沈跃东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杯子上,并没有立刻去碰。
林子琪没再停留,立刻转身离开,她回到吧台后面,拿起那块半湿的白抹布,开始反复擦拭已经光洁如新的吧台台面,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擦掉。
她能感觉到角落那道目光似乎又落回了她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持续的审视,这比之前的玫瑰和名牌包更让她觉得不自在,那是一种无声的、固执的存在,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在小小的咖啡馆里。
时间在安静的压抑中缓慢流逝,窗边的客人结账离开了,张叔开始准备晚餐时段需要的食材,切水果的笃笃声在吧台后响起。
那杯冰水放在角落的桌子上,冰块慢慢融化,杯壁上的水珠汇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而下,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沈跃东始终没有碰它,他大部分时间都看着窗外,偶尔目光会扫过吧台后面那个忙碌的身影,看她擦拭杯具,看她整理货架,看她低头清洗水槽。
林子琪尽量忽略那道目光。她清洗完水槽,又开始擦拭放糖包和奶精球的架子,架子上的小瓷罐被她擦了一遍又一遍。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起昏黄的光,咖啡馆里的暖黄灯光显得更加温馨,但角落那片区域,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种氛围里。
终于,在林子琪第三次把同一个糖罐擦得锃亮之后,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的人影动了。
沈跃东从沙发上站起身,他很高,站起来的时候头顶几乎要碰到卡座上方的吊灯,他看也没看桌上那杯早已变成常温的水,径直迈开长腿,走向咖啡馆的大门。
推开门,铜铃叮铃一声脆响,秋夜微凉的空气卷着外面街道的喧嚣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咖啡馆里浓郁的咖啡香和那挥之不去的、无形的压力。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灯光里。
林子琪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握着抹布的手垂了下来,她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玻璃门,又看向角落那张空了的卡座。
桌子上,那杯无人动过的水静静立在那里,杯壁上的水汽早已消散,只剩下半杯透明的液体,像一个无言的句点,店里只剩下轻柔的音乐和张叔切水果的笃笃声。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下午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靠在冰冷的吧台边缘,疲惫感像潮水一样席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