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学院的基础课教室很大,林子琪坐在靠中间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素描本,旁边放着一个旧铁皮铅笔盒。
“好了同学们,安静!”讲台上,教设计基础的秦教授拍了拍手,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教室里嗡嗡的交谈声渐渐平息下来。
“上周布置的构成作业,都完成了吧?今天我们就来点评一下,看看大家对点、线、面这最基础元素的理解和运用。”
“谁先来?”秦教授环视教室。
短暂的沉默后,前排一个穿着时髦格子衬衫的男生举起了手:“老师,我先来吧。”他拿着自己的画板走到前面,把一张挺大的白色卡纸贴在展示板上。
纸上是用黑色马克笔画的密密麻麻的、大小不一的圆点,组成了一片抽象的、起伏的波浪形状。“我这个表达的是‘焦虑’。”男生解释道,“无序的点,不断的重复和堆积,就像脑子里停不下来的胡思乱想。”教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有人点头。
接着又上去几个同学。有用流畅的曲线表现“愉悦”的,有用尖锐的折线表达“愤怒”的,还有用大片黑色块表达“压抑”的。秦教授一一点评,指出优缺点,比如线条的流畅度不够,面的分割缺乏节奏感等等。教室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还有谁?”秦教授再次问道。
林子琪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她慢慢举起了手,手指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好,这位同学。”秦教授看向她,示意她上前。
林子琪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素描本,她走到展示板前,从素描本里取出一张八开大小的白色卡纸,用图钉固定好,这张纸看起来没有前面几位的那么大,也没那么讲究。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几声压低的嗤笑,纸上只有寥寥几笔,非常简洁。
画面的主体,是一根笔直、冷硬、没有任何弯曲的黑色直线,这条线横贯整个画面,像一把冰冷的尺子,又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线的上方,是用极其纤细的铅笔线条勾勒出的一个非常小的、极其简单的几何形状——一个用虚线构成的、几乎要散开的圆圈。
而在线的下方,靠近右下角的位置,则是一团浓重、混沌、仿佛被揉皱又无法完全展开的黑色色块,整个画面留白很多,显得空旷甚至有些寂寥。
“嗤…这什么啊?就画了条线?”
“这也太简单了吧?糊弄作业呢?”
“下面那团黑乎乎的是啥?”
“上面那个圈都快断了…”
低低的议论声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和不以为然。
林子琪却清晰地开口:“我的题目是……‘界限’。”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这条实线,是规则,是壁垒,是那些别人或者自己划定的、看似不可动摇的边界。”她的手指轻轻指向那条笔直的黑色实线。
“上面这个虚线圈,”她的指尖移到那个纤细的、仿佛随时会断开的圆圈上,“是……梦想,或者别的什么很轻的东西。它被悬在线的那一边,看得见,但似乎永远隔着距离,很脆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起伏,但透着一股专注。
“下面这团……”她看向那团浓重的黑色,“是现实。沉重,混沌,充满了束缚和拉扯的力量。它把人往下拽,让人无法轻易地跨越那条线。”她说完,教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刚才的嗤笑声消失了,那些疑惑和不以为然的目光似乎也凝滞了。
秦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画面上的每一个细节,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条冷硬的直线,那个脆弱的虚线圈,那团沉重的黑色块,以及它们之间大片空旷的留白,那留白不再显得空洞,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张力,一种被强行割裂开的空间。
“你叫什么名字?”秦教授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子琪。”她回答。
“林子琪。”秦教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依旧停留在画面上,“能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式表达的?”
林子琪抿了抿嘴唇,手指在身侧悄悄攥紧了衣角。“我…我只是觉得,界限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在那里。它可能很硬,像这条实线,把你挡在外面。你想靠近的东西,可能很轻很美,但也很容易碎,就像这个圈。而你脚下踩着的现实,往往很沉很乱,拖着你,让你迈不开步子。留白…就是那种被隔开的感觉,明明很近,又很远。”
秦教授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眼神里透出一种深刻的赞许。“简洁,有力。”他评价道,手指在画面上方虚点着,“点、线、面,你用到了最根本的元素。没有炫技,没有堆砌,但表达的情绪和概念非常清晰、非常准确。这条实线,它的僵硬和冰冷,传达出界限的不可逾越感,选用的工具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这个虚线圈,”他靠近一步,仔细看着那些几乎要断开的铅笔线条,“它的脆弱感抓得很好,那种悬而未决、随时可能消散的状态,正是梦想在强大壁垒前的写照。下面这团黑色块,”他用指尖隔空点了点,“用揉皱的纸蘸取炭粉?手法很巧妙,营造出了那种沉重、混沌和束缚的质感,视觉冲击力很强。”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声音提高了一些:“最重要的是构图和留白,画面被这条线粗暴地一分为二,上下空间割裂感极强,这种不平衡本身就传递出强烈的冲突和压抑。大面积的留白不是空洞,而是被强行制造出来的距离感和无力感。同学们,”他看向刚才展示过作业的几个学生,“设计不是画得满、画得复杂就好。有时候,最少的元素,用得精准,表达反而更直接,更有力量。林子琪同学这个作业,虽然简单,但思考和表达都非常到位,是难得的用心之作。”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刚才还带着嘲笑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惊讶和重新打量。
林子琪站在前面,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变化,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
她的脸颊更烫了,心跳得飞快,手心也微微出汗,她不太习惯成为焦点,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座位。
“好了,下一个。”秦教授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林子琪如蒙大赦,赶紧上前把自己的画取下来,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
秦教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种被肯定的感觉,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悄悄冲散了刚才的窘迫和紧张。
教室后门靠窗的位置,沈跃东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转着一支昂贵的金属外壳钢笔。
从林子琪站起来走上讲台的那一刻,他散漫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看着她拿出那张显得格外“寒酸”的作业纸,听着教室里响起的嗤笑,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当林子琪开始解释她的“界限”,说到“梦想很轻,容易碎”,“现实很沉,往下拽”时,沈跃东转笔的动作停了,他的目光从林子琪微微发红的侧脸,移到了展示板上那幅极其简洁却异常有力的画作上,那条冰冷笔直的黑线,那个纤细欲断的虚线圈,那团沉重混沌的黑色块,还有那片刺眼的大面积留白……他看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
秦教授点评时那句“简洁,有力”落下时,沈跃东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他捏着钢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金属的冰冷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他看着那个站在讲台前,因为紧张而背脊挺得笔直、手指悄悄攥着衣角的女孩,她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柔和却透着一股韧劲,她解释自己想法时那种朴素却异常精准的语言,她画面上那种近乎残酷的直白表达,都和他潜意识里对“普通工薪家庭女孩”的模糊印象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当林子琪拿着画快步走回座位,重新低头坐在那里时,沈跃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他看到她翻开素描本,手指似乎还有些发抖。刚才教室里那些嘲笑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惊讶和探究。
沈跃东的嘴角慢慢绷紧,眼神里那点惯常的漫不经心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刻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