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注入陈树的血管。像时间的秒针,在死寂的病房里刻下冰冷的刻度。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渗透进皮肤,沉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永恒的、无菌的冰冷感。
陈树睁着眼。没有焦距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里光洁平整,没有一丝裂痕,没有倒影,没有猩红的光芒。属于现实世界的、绝对安全的苍白。
可他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着,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向墙角那片冰冷的地板。
空荡荡的角落。护工搀扶着父亲离开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早已平息。光洁的白色瓷砖地面,反射着病房顶灯惨白的光。就在刚才父亲蜷缩、无声啜泣的位置,几点深色的水渍尚未完全干涸——那是混着泥土和泪水的痕迹。而在那几片深色水渍的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东西,牢牢吸附着他的目光。
那一点……黑色。
不是灰尘。不是污垢。它太纯粹,太……粘稠。像一滴被无限稀释的墨汁,晕开在清水里留下的最后一抹残痕。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在惨白灯光的照耀下,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湿润感。仿佛刚刚滴落,又仿佛永远都不会干涸。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句点,又像一个不祥的胎记,烙在这片“安全”的现实之上。
陈树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极其轻微,极其缓慢。胸腔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巨大的恐惧像一层透明的、冰冷的膜,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他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被无数冰冷视线锁定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幻觉吗?是昨晚的恐怖烙印太深,让他在光天化日下也疑神疑鬼?是神经被过度摧残后产生的错觉?
他死死地盯着那点黑色。试图用理智去分析,去否定。但每一次目光的聚焦,都让那点黑色在视野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实。它像一颗冰冷的种子,在意识深处扎根、发芽,迅速生长出无数条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住他的神经,勒紧了他的心脏。
“它”……没有消失。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镜子本体崩碎了,黑烟被雨水净化了,父亲眼中的猩红熄灭了……但那东西……那潜藏在镜面背后的、渴望取代一切的恐怖存在……它的“本质”,它的“恶意”,它的“存在”……并没有被彻底抹除!
它留下了痕迹。像被踩死的蟑螂留下的粘液,像被拍散的烟雾留下的焦痕。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几乎被忽略的黑色残留物,就是它曾经降临、并将永远觊觎这个世界的证明!
昨晚的雨林深处,它最终的目标不是镜子,也不是父亲……它一直的目标……是他!陈树!它想取代他!它想成为他!那崩碎的镜子本体,不过是它暂时栖身的巢穴!它的“存在”,早已像病毒一样,渗透进了现实!而父亲……父亲那双搓洗的手……父亲眼中熄灭的猩红……他真的……完全摆脱了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树。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沉入无底的冰窟,连指尖都冻得麻木。他想尖叫,想跳起来逃离这个房间,逃离那点黑色的注视!但身体像被浇筑在水泥里,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眼球,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转动着,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缩成了针尖。
“滴答……滴答……”
输液管里的液体依旧规律地滴落。那声音在此刻听来,却像是某种倒计时。冰冷的寒意顺着针头注入的血管,一路向上蔓延,冻结了他的手臂,冻结了他的肩膀,似乎要侵入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之前那个年轻护士探头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笑容:“陈树,感觉好点了吗?该量体温了哦。”
她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
陈树像受惊的兔子,身体猛地一颤!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过头,视线死死钉在护士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未及褪去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恐惧!
护士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和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惊恐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脚步也停在门口:“怎……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陈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用眼神,疯狂地、无声地示意墙角的地板!示意那点让他魂飞魄散的黑色痕迹!
护士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向墙角那片光洁的地板。
她的目光扫过那几片快要干涸的泪痕水渍,扫过光洁的白色瓷砖……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困惑。她仔细看了看,又走近了两步,弯下腰,更近地观察那片区域。
陈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护士的反应。
护士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宽慰和无奈的笑容,转头对陈树说:“没事,就是一点水渍,可能是刚才你爸爸……呃,陈先生留下的泪水和泥水混合的痕迹。我这就帮你擦掉,别紧张。”
她说着,从旁边的护理车上拿起一块干净的白色抹布,走到墙角,蹲下身,动作麻利地在那片残留着泪痕和……那点黑色的地方擦拭起来。
白色的抹布在光洁的瓷砖上来回擦拭。几下之后,护士拿起抹布看了看。白色的布面上,沾染了一些浅褐色的泥水污渍,还有几道淡淡的灰痕。
她将抹布展示给陈树看,语气更加温和:“你看,就是普通的污渍,擦擦就干净了。别害怕,你现在很安全。”她站起身,又用力在刚才的位置擦了几下,然后退开一步,指着光洁如新的地板,“喏,没有了。干干净净。”
墙角的地板,在灯光下反射着均匀的惨白光芒。那几片深色的水渍消失了。那一点让陈树魂飞魄散的……黑色……也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护士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容,拿出体温计:“来,量一下体温,放松。”
陈树呆呆地看着那片光洁得刺眼的地板。大脑一片空白。
消失了?被擦掉了?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幻觉?是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错觉?是昨晚那恐怖经历留下的应激创伤?
护士温和的声音,光洁的地板,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现实而冰冷的病房……所有的证据都在告诉他:安全了。一切都结束了。那点黑色,只是混杂在父亲泪水泥污里的、微不足道的灰尘。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被这“现实”的证明和护士温和的态度,猛地……松开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席卷了陈树全身。那层包裹着他的、冰冷的恐惧薄膜,似乎“啵”地一声碎裂了。沉重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嘴,任由护士将冰凉的体温计放入他的舌下。
闭上眼睛。浓重的黑暗瞬间包裹了他。身体沉重得像一块石头,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连手指尖都感到一种久违的、酸软的无力感。
安全了……是幻觉……结束了……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飘远、模糊。那点黑色的痕迹,父亲绝望的搓洗,镜中猩红的光芒……所有恐怖的画面都开始扭曲、淡化,被这沉重的疲惫和“安全”的认知推向意识的边缘。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梦黑暗的前一秒。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冰冷、仿佛隔着厚重毛玻璃传来的……声音碎片,毫无征兆地刺入了陈树沉沦的意识深处。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段……被强行塞入的、冰冷的……信息流。
“……种子……已播下……”
“……等待……发芽……”
“……镜子……无处不在……”
“……我们……终将……重临……”
声音戛然而止。
陈树沉入黑暗的意识猛地一悸!像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炸开!
他想要挣扎,想要清醒,想要抓住那声音的来源!但沉重的疲惫如同万吨巨石,死死压住了他。那冰冷的、充满恶意的信息碎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他沉沦的意识之海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病床上,陈树苍白的脸庞彻底放松下来,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意识悸动,从未发生。
护士看了看体温计,记录下数字,又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好好睡一觉吧,孩子。”她轻声说,关掉了刺眼的床头灯,只留下墙角一盏昏暗的夜灯。
病房陷入一片柔和的、朦胧的昏暗中。输液管里的液体,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滴落。
滴答……滴答……
像某种耐心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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