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檐角还在滴水。青璃把左千户扶到二楼阁楼的旧藤椅上,用热毛巾敷他发白的唇角。老人闭着眼,呼吸轻得像落在酒坛上的灰,左胸那道暗红纹路却仍在爬,从锁骨处漫过心口,眼看要爬上脖颈。
爹,您醒醒。她轻轻拍他的脸,您答应过教我调醉仙醉的,说那是您和李姨...和云昭姨最爱的酒。
左千户的睫毛颤了颤。青璃瞥见他攥着铜盒的手松开,半块玉珏当啷掉在青砖上——正是昨夜从石像裂缝里掉出的那半块,和她小时候在母亲妆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阿璃,别碰那个。左千户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那是...你娘的东西。
青璃的指尖顿在玉珏上。记忆突然涌上来:十二岁那年,她在阁楼翻到个檀木匣,里面装着半块玉珏、半本酿酒笔记,还有张泛黄的画像——画里穿月白裙的女子抱着酒坛,身后站着穿玄色劲装的青年,腰间悬着柄带鞘的刀。
那是你娘和我年轻时的模样。左千户当时摸着画像说,后来...后来你娘走了,我就再也没碰过酒坛。
此刻,青璃盯着玉珏内侧刻的小字——疏桐,那是母亲的闺名。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阿璃,若有一日醉仙楼的酒坛空了,就去青铜树下找答案。而青铜树,早在三十年前就被雷劈了,只剩截焦黑的树桩。
爹,娘的笔记在哪?她轻声问,我记得在阁楼第三层木箱里。
左千户的手指微微发抖,指向墙角的樟木箱。青璃踮脚取下,箱盖掀开时扬起陈年老酒的香气——是母亲惯用的桂花酿味道。最上面压着件月白裙裾,绣着半开的芙蓉,正是石像身上的衣裳。
裙子下躺着本线装笔记,封皮磨得发毛,第一页用朱砂写着醉仙杂记林疏桐,字迹清瘦如竹枝。青璃翻开,前半本都是酿酒心得:春酿用桃溪水,夏泡取荷露,秋收桂需晨露未晞...翻到中间,字迹突然潦草起来,夹着片干枯的青铜花瓣,还有行血字:初代血,时逆沙,无音声,三者合,破石化。
这是...青璃的声音发颤。
你娘晚年总在半夜翻这本笔记。左千户不知何时凑过来,指尖抚过那行血字,她说云昭...说你娘的魂还在酒坛里,说要解什么咒。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笔记上,阿璃,你记不记得,你三岁那年,醉仙楼的酒坛全空了?
青璃点头。那年冬天特别冷,她蹲在酒窖门口哭,母亲抱着她唱:醉仙醉,醉流年,酒坛空,心不空...后来父亲说,酒坛是被雷劈了,可她分明看见酒窖墙上有个焦黑的掌印,像被什么东西抓出来的。
那不是雷。左千户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打开是截焦黑的树根,是青铜树的根。它本在醉仙楼后,和你娘的坟相对。三十年前某夜,树根突然窜进酒窖,吸干了所有酒,连你娘藏在坛底的...半块玉珏,都被吸走了。
青璃接过树根,触手生温,竟有细微的脉搏在跳动。她想起昨夜时霙说的初代心血是青铜树根汁液,突然明白母亲笔记里酒坛空,心不空的意思——那些被树吸走的酒,其实是被用来镇压什么。
那无音之声呢?她指着笔记最后一页,那里画着个捂嘴的少女,旁边写着失语者第一言,破万籁之寂。
左千户的目光突然变得悠远,像是透过墙壁看见什么:你娘有个妹妹,叫林疏月。她...是个哑巴。他从藤椅边的抽屉里取出个褪色的银锁,这是她周岁时你外公打的,后来走丢了。
青璃接过银锁,锁片内侧刻着平安二字,和母亲给她的小银锁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总听人说醉仙楼有个会酿酒的哑巴姑娘,后来跟着商队走了,再没回来。
无音之声,可能是她的第一句话。左千户说,但疏月走后,我们再没她的消息。
阁楼外传来风声。时霙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左郎,时噬者的影子又围上来了!
青璃合上笔记,看见最后一页多了行新写的字,墨迹未干:时逆之沙在永冻城青铜树心,取之需以血祭;无音之声在哑女归处,寻之需破执念。
她抬头时,正看见时霙站在楼梯口。少女的裙角沾着黑沙,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玉珏——和左千户怀里的那半块,终于拼成了完整的时泪。
时噬者追来了。时霙将玉珏塞进青璃手里,带着笔记和树根,跟我去码头。有艘船能连夜去永冻城。
左千户突然抓住青璃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阿璃,若...若我变成石头,你就带着笔记和树根逃。记住,真正的醉仙醉,从来不是酒,是...是有人等你回家。
他的影子在这一刻彻底消散。青璃捧着他的手,只触到一片微凉的空气。楼下传来时噬者的尖啸,像无数把刀在刮骨头。时霙拽着她往楼下跑,经过酒窖时,青璃瞥见墙上的焦黑掌印正在蠕动,像有生命般伸向地窖深处。
等等!她突然停步,转身冲进酒窖。霉味混着酒香扑面而来,她摸黑找到最里面的酒坛,坛身刻着醉仙醉·疏桐——是母亲的私藏酒。
阿璃!时霙的声音带着焦急。
青璃拔掉泥封,酒气喷薄而出。她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灼烧喉咙。恍惚间,她看见母亲的身影从酒坛里升起,穿着月白裙,发间插着木芙蓉,和石像上的模样一模一样。
阿璃,我的好孩子。母亲的影像开口,声音像春风拂过酒旗,去永冻城,找青铜树的花。记住,无音之声不在哑女嘴里,在她心里。
酒坛突然炸裂。青璃被震得摔倒,再抬头时,酒窖里只剩满地碎瓷片,和块嵌在泥里的青铜残片——和时霙捡到的那块初字残片,正好能拼成初代。
时霙冲进来,拽着她往外跑。青璃回头看了眼酒窖,突然笑了。她摸出怀里的笔记,翻到最后一页,在无音之声旁添了行字:哑女心中言,醉在团圆时。
码头上,渔船的灯在雨雾里明明灭灭。时霙撑着伞,看着青璃把青铜残片、树根和笔记小心收进怀里。远处传来时噬者的嘶吼,像某种远古巨兽的哀鸣。
我们能行。青璃握紧怀里的东西,酒气混着雨水落进衣领,我娘说过,醉仙楼的酒,能解世间最毒的咒。
时霙望着她,眼尾的细痕微微发红。她伸手替青璃理了理被雨打湿的发梢,轻声说:会的。但首先...我们要活着到永冻城。
渔船离岸时,青璃回头望了眼醉仙楼。二楼阁楼的窗户还亮着光,像颗在雨夜里闪烁的星。她知道,那不是灯,是父亲的眼睛——即使他只剩影子,即使他要化作时间的一部分,他仍在等她回家。
而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青铜树的根系正穿透地底,缠上某个沉睡的身影。那身影心口的断刀突然发出微光,刀身上刻着的初代二字,正缓缓渗出一滴琥珀色的泪,坠入地脉,与时逆之沙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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