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正在风中行走,也可能已经埋在了这片荒草之下,被风和尘土一点点覆盖,骨头被源石一点点侵蚀殆尽,连名字都风化不剩。也可能我还活着,只是你永远不会知道。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路标,也没有归途。天空压得很低,像快塌下来一样,乌云积得厚重得可怕,永远都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暗色。阳光从不出现,星星和月亮也从未露面。这片土地就像被遗弃了很久,连神明都懒得再看一眼。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多久。脚上的皮被风吹裂,又长出结晶,再裂,再生。鞋早就磨破了,只剩下一层层绑着的布。风很大,有时候能把人吹得站不稳,我只能弯着腰贴着地面,一点点往前挪。我的肩膀和背已经被风里的尘沙磨得生疼,每一阵风刮过来,像刀子在身上刮一遍。
但我没停过脚步。因为我一停下来,身体里的源石就会开始躁动,就会提醒我,我还没死,还在痛,还必须活着。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那个石头迷宫里出来的。那一段记忆断断续续,像是被风撕碎了,只剩下一些片段。
我记得自己从深渊中跌落,醒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衣服和皮肤早已分不清界限。迷宫冰冷、沉默,没有出口,没有回音。我在里面走了很久,每一步都像是往地底更深的地方陷。我学会了数脚步数、听回音、用墙上的裂缝辨方向。饥饿像是种毒,在那种地方,它甚至会变成幻觉,让你看见你根本见不到的东西。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变成那座石头墓穴的一部分。但有一天,我听见了水的声音。真的,是水,滴答滴答的,细得几乎听不清。我追着那个声音走,走了不知多久,眼前忽然亮了一点,像是那种从乌云缝里偶尔漏出来的灰光。我拼命地往那方向爬,指甲全断了,手掌被石头磨出深深的口子,但我最终还是爬了出去。
外面的风几乎把我卷走。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趴在地上,像一具尸体一样喘着气。等我终于能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到了这片草原。
不,这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绿意盎然的草原。这里的草是死的,灰黄色的,像尸体腐烂后剩下的筋膜。风吹动它们,发出沙沙声,像是有人在你耳边低语。有人说,这是死者在说话,他们的魂被风困在了这里,一直逃不出去。
这片地平线是断的,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树。唯一的一棵树早已死了,树干扭曲弯折,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压垮过。树下还有烧过的痕迹,一圈圈黑色的灰,看得出之前有人在这里搭过火堆,可早已熄灭多时。
我在树下待了三天。三天里,我只做了一件事——听风。我以为我能从风声里听出什么信息,听见某种引导,或者那道熟悉的声音。但它一直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我自己内心的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你还要走下去吗?
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说人是有极限的,只要够痛够饿够绝望,就会崩溃,然后死掉。但我发现,人不是这样死的。人是一步步被剥掉东西死的——先是记忆,再是名字,然后是语言和意识。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在风里站着,被风一吹就散了。那不是死,是消失。
我快变成那样的时候,我又听见了它——那道声音,终于出现了。它不是从天上传来的,也不是从地底冒出来的,而是从我身体里响起的,就像是我自己对自己说话,却又不像我。
它说:“你不能死。”
这不是恳求,也不是鼓励,而是一种命令。
“继续走。”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多问。因为我知道——我一旦停下,就再也走不动了。我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已经见过太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停下了,最后都死了,死得安静又绝望。
你问我怕不怕?当然怕。每一次夜晚来临,风会变冷,像是要把骨头冻碎。我只能找一块地势稍高的地方躺下,把破布紧紧缠在身上。有时候能听到远处有东西在爬行,像是野兽,也可能是其他“还在走”的人。我不敢看,也不会叫。这个世界教会我一个道理——不要主动发出声音,声音会招来你不想面对的东西。
走在荒草地上久了,我开始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人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有时候我甚至会听见熟悉的名字被风带过。有一晚,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童年时的名字。那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喊过,我都快忘了是哪个音节。但风说得很清楚,我忍不住回头。
没有人。只有风。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片草地是一面镜子,它照出的是你不肯面对的回忆和幻觉。你越在意什么,它就越把那东西变成你的牢笼。
所以我学会了走路时什么都不想,眼睛只盯着地面,心里只想着“下一步”。没有终点,没有起点,只有“下一步”。源石还在腐蚀我,但它已经无法控制我。痛也好,麻也好,它只是提醒我,我还活着,还没被吞掉。
我见过一位老人。他蹲在一堆石头边上,用刀一笔一划地刻名字。我走近看时,他已经刻了一百多个名字,很多都重复。他看了我一眼,把刀递给我。
“你也写一个吧,哪怕没人记得。”
我接过刀,在最角落的地方刻下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刻在骨头上。刻完后我把刀还给他,他点点头,说:“你还没死。”
然后他转身走进风里,很快就消失了。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然后继续走。我不敢停。我不能停。你明白吗?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会来拯救我们了,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也许前面还有更多风、更多冷、更多痛,但那又怎样?我没死,我就能走。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
不管你在哪,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声音——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别停。
别忘。
别死。
继续向前。
这是我能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风会吹散它,但你会记住它。
再见,或者永不再见。
——她,仍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