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天还未亮,城市沉睡在灰蓝的雾霭之中。
更衣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指节敲在镜面上,一声轻响荡开死寂。
水汽未散,镜中人缓缓睁眼。
昨夜那抹幽蓝如今已不再闪现即逝,而是静静蛰伏在他的瞳孔边缘,如蛛网般蔓延,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纹路。
那抹靛青比昨日更深了几分,仿佛一汪沉入海底的琉璃,在他眼中缓缓晕染开来。
他扯松领带,凑近镜子,睫毛扫过玻璃时传来一丝冰凉,眼白下那抹蓝正随着心跳微微震颤——和黄婆说的“通灵眼”,简直如出一辙。
手机闪光灯“咔嚓”亮起。
他对着镜头连拍三张,屏幕里的瞳孔在照片里泛着冷调的蓝,与昨日凌晨镜中影像完全重叠,如同某种诡异的预言。
宋佳喉结动了动,指尖轻轻按上镜面,倒影里的自己也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贴上他真实的皮肤,冰冷而潮湿,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探出来的手。
“宋老师?”
小赵的声音从更衣室门外传来,带着没睡醒的鼻音,脚步声在门外拖沓作响。
宋佳迅速收了手机,扯平白大褂下摆:“进来。”
实习法医抱着一摞档案挤进来时,宋佳正对着洗手池用冷水拍脸。
水流溅在脸上,带着金属管道特有的锈味,刺激得他眼睛发酸。
镜中倒影里的蓝晕被水冲散又聚拢,他盯着自己发红的眼尾,突然转身抓住小赵的手腕:“跟我去停尸房。”
“现、现在?”小赵的档案袋在手里晃了晃,声音有些发抖,“可今早要出陈阿婆的尸检报告......”
“先看尸体。”宋佳拽着人往走廊走,白大褂下摆扫过墙漆剥落的墙角,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
停尸房的冷气裹着福尔马林味扑面而来,像是从地底吹来的风,钻进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宋佳站在3号冰柜前,金属把手的凉意透过乳胶手套渗进掌心,仿佛握住了死神的门环。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
有些真相像停尸房的冰柜,拉开时需要勇气,合上后永远带着寒意。
女尸的脸在冷光下泛着青灰,湿发结成的冰碴子在发梢闪着碎光,像是夜色凝结而成的珠链。
宋佳的指尖悬在死者腕部上方,蓝晕在瞳孔里突然胀大,像被风吹开的墨团。
他咬了咬牙,按下——
一阵电流顺着指尖窜上脊椎,皮肤下瞬间泛起针扎般的刺痛。
蓝晕浓郁成靛色,眼前的女尸皮肤下浮起淡青色脉络,像活物般在皮下游走,仿佛她体内还藏着一个尚未死去的灵魂。
宋佳猛地松手,后退半步撞在冰柜上,额角沁出冷汗,寒意从脊背一路攀上后颈。
“宋老师?”小赵的声音带着颤音,“您手在抖。”
“没事。”宋佳扯下手套扔进医疗垃圾桶,金属碰撞声在停尸房里格外刺耳,像某种不祥的钟鸣。
他盯着自己发抖的右手,喉间发苦——不是幻觉,这双眼睛,真的能看见什么了。
上午十点,法医办公室的百叶窗拉着,宋佳的鼠标在“宗教场所备案系统”里划出白亮的轨迹,显示器的荧光映在他脸上,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黄婆说的“归元观”在系统里只标着“1998年危楼拆除”,连张旧照片都没有。
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余光扫过墙角积灰的档案柜——那是十年前的老资料,父亲退休前总说“有些东西系统存不下”。
档案袋里的霉味突然变得刺鼻,像打开了封存多年的棺木——有些秘密本该永远埋葬,却偏偏选中最不该知道的人来揭晓。
档案柜的锁头锈得厉害,宋佳用解剖刀撬了三次才开。
霉味混着纸页陈香涌出来时,他的手指突然顿住——最底层的牛皮纸袋上,“特殊信仰场所备案录”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和母亲笔记里的红圈一模一样。
“归命堂,地下道观,坐标X3区B栋,城西废弃工业区......”宋佳的指甲掐进纸页,声音低哑,“备案人:林淑兰。”
林淑兰是母亲的本名。
他迅速摸出U盘,扫描仪的红光在纸页上扫过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仿佛有谁在背后轻声念着他听不懂的咒语。
转头的瞬间,百叶窗缝隙漏下的光里,有个影子晃了晃——走廊没人,只有清洁工的推车停在门口,抹布搭在扶手上滴着水,滴答、滴答,像极了梦中那个老女人嘴里反复念叨的节奏。
“宋老师!”小赵踹门的动静惊得宋佳差点碰倒扫描仪,“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了!”
实习法医的电脑屏幕亮得刺眼,监控截图里女尸抬起的右手与数据库指纹重叠成红色光斑。
“匹配到林婉儿,三年前失踪的民俗研究会成员。”小赵的鼠标点向报案记录,“当时的办案警官是李建民,现在管殡仪馆安保的那个李队长。”
宋佳的指节抵着桌面,指腹压出青白的印子,指关节因用力而隐隐作痛。
林婉儿的照片在屏幕上笑着,耳后有颗朱砂痣——和昨夜女尸耳后那颗,位置分毫不差。
死亡最可怕的不是终结,而是它留下的谜题会像病毒一样感染活着的人。
他突然想起黄婆说的“归命衣”,想起母亲坠楼现场那半块古玉,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把李队长的联系方式调出来。”宋佳的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现在。”
深夜十一点,解剖室的无影灯在宋佳头顶投下冷白的光,照得整个房间如同手术台一般干净利落。
他摘下口罩,鼻尖还残留着死者胸腔里飘出的腐味,混合着福尔马林与血肉的腥气,令人作呕。
黑暗像活物般包裹上来,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停尸房从不完全熄灯——人类对黑暗的恐惧,其实是怕看见本不该存在的光。
女尸的肋骨间,几处微不可察的划痕在放大镜下显了形,三长两短,像某种卦象,仿佛是谁留下的密码。
紫外线灯“滋啦”一声亮起时,宋佳的呼吸顿住了。
女尸胸口浮现出淡蓝色印记,纹路蜿蜒如活物,和母亲坠楼现场那半块古玉上的符号完全一致,甚至连裂痕走向都吻合。
冰碴子折射的光斑在女尸脸上跳动,当宋佳移动视角时,那些光点竟组成一个残缺的卦象——正是她肋骨间的刻痕图案。
他摸出手机要拍照,指尖刚碰到快门键,整间屋子突然陷入黑暗。
应急灯突然亮起的红光将女尸的脸照得如同厉鬼,扭曲的轮廓在墙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解剖灯的余温还在皮肤上,宋佳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敲得生疼,每一次搏动都像在倒数危险的到来。
他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的手电筒,冷光扫过桌面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原本空白的笔记本被翻到新页,墨迹未干的“别回头”三个字,正顺着纸页往下淌水,仿佛是用泪水写成的警告。
他的喉咙发紧,手电筒的光抖得厉害。
缓缓转头的瞬间,墙上有个影子晃了晃——是个穿道袍的男人,宽袖垂到地面,脸藏在阴影里。
毛玻璃上的警帽轮廓突然压低,仿佛外面的人正趴着窥视。
宋佳注意到警徽位置不对——李队长从来都把警徽别在右领。
当阴阳两界的界限开始模糊,最先崩溃的往往是活人的理智。
宋佳猛地转身,解剖室里只有他和停在台上的女尸。
“呼——”
风从通风口灌进来,吹得窗帘哗啦作响,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语。
宋佳的手电筒扫过女尸胸口,那个淡青色掌印不知何时变得清晰,五指的压痕甚至能看出用力的轻重——像有人刚刚按上去。
他颤抖着手打开手机录像,回放刚才的画面。
镜头里只有他自己的背影,举着手电筒站在尸体前,墙上干干净净,什么影子都没有。
“叮——”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宋佳摸出手机,匿名短信的照片里,是半张符纸,边角焦黑,符文歪歪扭扭——和黄婆铺子供桌上那种极为相似,甚至还能看出一角残缺的图案。
他盯着照片里的符纸,喉结动了动。
解剖室的通风口突然传来焚纸的焦味,若有若无,像有人在走廊尽头烧纸。
焦黑的碎屑在证物袋里突然窜出火苗,映得宋佳掌心血管发蓝,就像女尸皮下那些游走的脉络。
宋佳捏紧符纸碎屑,碎屑边缘突然烫得惊人。
他猛地松手,碎屑“啪”地掉在地上,在瓷砖上烧出个焦黑的小坑。
走廊传来脚步声。
宋佳迅速蹲身捡起碎屑,塞进证物袋。
脚步声在解剖室门口停住,透过毛玻璃,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是李队长的警帽轮廓。
警帽下的阴影里,嘴角似乎挂着不自然的弧度,仿佛知道些什么。
小赵说话时嘴角有暗红反光,像刚舔过生肉。
雨水顺着他伞沿滴落,在积水里晕开的却是淡红色。
宋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证物袋,符纸碎屑隔着塑料扎得他生疼。
他抬头看向镜中自己的眼睛,蓝晕不知时褪成了淡金,像有团火在瞳孔深处烧着。
走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宋佳把证物袋塞进白大褂最里层的口袋,那里还装着从档案柜里拷贝的归命堂资料。
他低头看向女尸,死者胸口的掌印在黑暗里泛着幽光,像在催促着什么。
解剖灯突然“轰”地亮了。
宋佳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墙上,与方才那个模糊的道袍影子重叠了一瞬。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零点十七分——头七的最后一个时辰。
窗外飘起了雨。
宋佳抓起外套走向门口,经过水池时瞥见镜中自己的脸,眼尾的蓝晕又浓了些。
他伸手碰了碰镜面,倒影里的自己也伸出手,指尖在玻璃上按出个水痕——和女尸胸口的掌印,形状一模一样。
雨丝打在脸上时,宋佳摸了摸口袋里的证物袋。
符纸碎屑的焦味还残留在指缝里,混着雨水的腥气,像某种暗号。
他抬头看向城西方向,废弃工业区的轮廓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归命堂的坐标在手机备忘录里闪着冷光。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猛地转身。
小赵举着伞站在台阶下,头发被雨淋得贴在额角,伞骨投下的阴影将他的脸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看起来有些诡异。
“李队长说今晚值班,让您去殡仪馆找他。”
宋佳盯着小赵身后的雨幕,有团黑影在树后晃了晃,又消失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符纸碎屑,点了点头:“走。”
雨越下越大。
宋佳跟着小赵往停车场走,白大褂下摆被雨水浸透,贴在腿上凉得刺骨。
车轮碾过水洼的声音像有人在拍打车底,每一下都让人心悸。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在水洼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件道袍,宽袖垂地,领口绣着和古玉上一样的符号。
风卷着雨珠灌进领口,宋佳打了个寒颤。
他摸出手机,打开黄婆铺子的照片,供桌上的符纸在照片里泛着暗光。
雨幕里传来焚纸的噼啪声,若有若无,像有人在替他数着,离归命堂的秘密,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