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一片呢喃声中惊醒的。
窗外雨停了,玻璃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划过,留下凌乱的痕迹。
风穿过树影,在墙上投下摇曳的黑影,仿佛昨夜那面铜镜中的裂纹仍在游动。
他喘息着坐起,额头冷汗涔涔。
手指无意识地抚向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镜面时的刺痛。
解剖室的消毒水味正从记忆深处涌来,混杂着金属、血和死亡的气息。
他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母亲坠楼那天溅在墙上的血滴,此刻竟与床头柜上那面碎成蛛网的铜镜重叠在一起,边缘泛着冷光,如同凝固的伤口。
宋佳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晨曦透过窗帘缝隙落在镜片上,折射出一道微弱却锋利的光,刺进他的瞳孔。
“归命者,归来吧……”
耳畔依稀回响着昨夜的低语,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藏在他自己的骨缝之中。
现在晨光透进来,那些裂纹却更清晰了——每道裂痕都指向镜面中心,像是时间龟裂的纹路,细看竟与《法医学史纲》中某页插图的符咒极为相似,而那页正描述“归命观”的镇魂仪式。
“宋哥?”
敲门声惊得他指尖碰到一片碎镜。
刹那间,体温骤降,仿佛有冰针刺入神经。眼前突然发黑。
“归命未止……魂契犹存。”
女声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混着松木香和铁锈味。
宋佳踉跄一步扶住桌角,额头沁出冷汗——这是上个月在档案室翻旧卷宗时,夹在《阴阳司秘录》里的批注,当时他以为是虫蛀的痕迹,现在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刻在视网膜上。
“宋哥?”小赵的声音又响了,“李队让我送嫌疑人供词过来。”
宋佳深吸两口气,从抽屉里取出证物袋。
指尖刚触到碎镜背面的刻痕,他的手就抖了——“执笔之人”四个字的笔锋,和母亲日记本里“宋佳今日第一次摸解剖刀”的字迹一模一样。
“真相就像解剖刀下的脏器,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刀会剖开怎样的病灶。”
“进来。”他将证物袋塞进白大褂内袋,转身时瞥见镜子碎片在袋里闪了一下,像有光从内部透出来。
小赵抱着一摞文件跨进来,球鞋在地面蹭出刺啦声:“那男的全招了,说雇主是个白发瘦子,戴黑框眼镜,右手戴蛇形戒。”他翻到最后一页,食指戳着供词:“还说那人案发前三天总在殡仪馆晃,凌晨四点准时到停尸房门口转一圈。”
宋佳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陈伯年晨练时总戴黑框眼镜,手腕上的蛇戒是他退休时局里送的纪念品,更别说那副瘦得肩胛骨支棱的身形——上个月在老城区碰到他买油条,宋佳还调侃过“陈老师这把骨头,风大了要拴裤腰带上”。
走廊尽头的灯光忽明忽暗,仿佛在为某个即将登场的人铺垫脚步。
“调殡仪馆近三个月的监控,重点筛凌晨三点到五点的。”他压着声音,指甲在桌面敲出规律的点,“别让李队知道,就说…你帮我查电子物证作业。”
小赵的喉结动了动,接过U盘时指节发白:“宋哥,那老头…您以前总说他是好人。”
“好人不会买凶毁尸。”宋佳扯过白大褂穿上,金属纽扣刮过证物袋,“去监控室,半小时后我要看到第一周的录像。”
解剖室的冷风机在头顶嗡鸣。
宋佳站在推床前,女尸额头的尸斑呈不规则星芒状——这是他昨天漏掉的细节。
他戴上橡胶手套,指尖轻轻按在死者眉骨上方。
通感来了。
腐臭的雨水味涌进鼻腔,他看见青石板台阶,看见褪色的朱红门匾上“归命观”三个字,看见穿蓝布衫的女人跪在八卦阵中央,手里攥着半枚古玉——和流浪汉指甲缝里那枚一模一样。
女人抬头时,宋佳的心脏几乎停跳:那是母亲!
十年前的母亲,发梢还沾着医院的消毒水味,此刻却跪在供着青铜灯台的密室里,古玉在她掌心沁出血珠。
“叮——”
金属碰撞声惊散画面。
宋佳猛地抽回手,女尸胸口的青紫色掌印正微微颤动,像有只无形的手在皮肤下抓挠。
他凑近看,发现那掌纹的弧度,竟和陈伯年右手的茧印完全吻合。
下午三点,宋佳在母亲旧书房的樟木箱底翻出本《法医学史纲》。
书脊裂开的地方露出半张纸条,泛黄的纸角沾着霉斑,上面用蓝黑钢笔写着:“若你看到此字,请速离此地,勿再追查‘归命’之事。”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
母亲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可最后几行被墨水洇成一团的字,分明是后来补写的。
宋佳从抽屉里取出显影剂,棉签轻轻扫过墨迹——
“他是最后的守契人。”
墨迹晕开的瞬间,窗外的风突然灌进来,吹得纸条簌簌响。
宋佳想起上周陈伯年在解剖室说的话:“小宋啊,有些案子,查到底要人命的。”当时他只当是老法医的经验之谈,现在再想,那浑浊的眼睛里分明有挣扎。
“小宋?”
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宋佳猛地抬头,走廊尽头的灯光忽闪一下,陈伯年正站在解剖室玻璃外,白发被风掀起几缕,右手扶着门框,蛇形戒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盯着推床上的女尸,喉结动了动,像在说什么,又像是在吞咽。
“有些背影不是离去,而是把秘密砌成墙,横亘在生者与真相之间。”
宋佳攥紧纸条冲出去,走廊里的脚步声惊得清洁工直回头。
陈伯年已经走到楼梯口,背影缩成一团,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陈老师!”宋佳喊住他,“您认识她吗?”
陈伯年的肩膀抖了抖。
他缓缓转身,黑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尾细密的皱纹:“有些人,不该回来。”声音轻得像叹息,说完便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每一步都很慢,仿佛脚下不是台阶,是烧红的炭。
宋佳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消失在转角。
他摸出手机打开录像,镜头里空荡荡的走廊,只有自己急促起伏的胸口。
“宋哥?”小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监控调出来了,您看这个——”
他指着电脑屏幕,画面里凌晨四点的殡仪馆停尸房门口,一个白发老者正弯腰捡起什么。
宋佳凑近,老者右手的蛇形戒在监控里闪了一下,和他手机录像里空荡荡的走廊重叠在一起。
“符咒样式。”宋佳突然开口。
小赵愣住:“啊?”
“黄婆说她孙子中邪时,床头贴的符咒。”宋佳摸出手机,翻出上周走访老城区时拍的照片,“和档案里阴阳司的镇魂符比对。”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证物袋里的铜镜碎片硌着胸口。
“当铜镜开始反光时,照见的从来不只是现在——还有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腐而不朽的过去。”
沉默片刻,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今晚再去一趟解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