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街角，狭窄的巷弄里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几个衣着相对整洁的孩童正在踢着一个藤条编织的球，银铃般的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跳跃、回荡。
吕文倩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那是对玩伴、对正常童年生活的纯粹向往，她怯生生地拉了拉吕天霸的衣角：“大哥，我能和他们一起玩吗？”声音细弱蚊呐，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呸！谁跟野崽崽子玩！”领头的那个高个子男孩显然认出了吕天霸，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眼神凶狠地瞪着吕天霸，仿佛见到了仇人：“吕天霸！上次你揍我的账还没清算！哼！以后都别想沾边！野种！”他刻意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鄙夷。
吕天霸的拳头瞬间握紧，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怒火在他眼中燃烧。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一把牵起妹妹的小手，声音冷硬：“谁叫你们欺负我妹！不玩正好！走，阿倩回家！”他拉着妹妹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倔强。
“嗯…”吕文倩乖巧地点头，顺从地跟着哥哥，努力将眼底那抹深深的失落掩去，小嘴紧紧抿着。
老伯默默瞧着这一幕，浑浊的老眼扫过那群趾高气扬的孩子，又看向自家两个小小身影离去的方向，唯余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千钧重石，沉甸甸地坠入这浑浊不堪的世道深渊。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归家之后是例行的授书时光。吕文倩和吕天明围坐在小木案前，老伯温言讲解着书上的道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昏黄的光线穿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吕天霸则对着摊开的书本哈欠连天，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如同催眠的符咒，让他眼皮沉重。趁老伯不注意，他哧溜一下蹿上院中那棵挂满青涩果子的老梨树，灵活得像只猴子。摘下的青果在手里掂了掂，果核被随意地、清脆地吐落在地，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成了他抗拒书本最好的注解。
夜色浓稠如墨，将小院温柔包裹。孩子们的鼾声细密均匀，带着白日疲惫后的香甜，在静谧的夜色中起伏。老伯的房间里也早已熄了灯。
院中却有黑影骤现！如同暗夜中的柳絮，无声无息飘落，落地时连一片落叶都未惊动。那黑影悄无声息地贴近老伯紧闭的房门，在紧闭的门前低沉耳语了几句，声音模糊得如同夜风吹过缝隙。
黑影退去，融入更深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余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沉甸甸的叹息，被微凉的夜风吹散，徒增凄凉……
光阴似水悄然流淌，孩童抽枝拔节生长。噩耗却如淬毒寒刃，毫无征兆地劈碎了他们贫瘠却安稳的平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个孩子在清贫却安宁的日子里抽枝拔节，身体拔高，眉眼间褪去了些许稚气，多了几分坚韧。
然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微熹的晨光刚爬上窗棂。老伯挣扎着欲从病榻上起身，剧痛却如毒蛇噬骨，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筋骨！仿佛有无数冰针在骨髓里搅动，那疼痛来得如此猛烈而突然。
他强撑着坐起，想要像往常一样照顾孩子们。可刚一坐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猛地爆发出来！那咳声仿佛要将他孱弱的胸腔整个震碎！一声接一声，带着风箱般破败的嘶鸣，咳得他面红耳赤，身体剧烈颤抖，终究力竭，颓然跌回冰冷的硬板床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尽的痛楚。
心中明镜般透亮——那无法回避的大限，已然迫近眉睫。
死亡何足惧？飘摇一生，他早已看淡。只忧心那三个伶仃无依的稚子……这份沉甸甸的哀愁，如同湿冷浓雾，弥漫心间每一寸角落，冻得他指尖发麻。
孩子们嗅到异常气息，从各自的小窝里飞奔至榻前。清晨微光中，只见老伯已形销骨立，深陷于病榻之间，连抬抬手、摸摸他们头顶的气力都已耗尽。枯瘦的面颊深凹下去，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只有那微微开阖的眼帘下，目光依旧慈蔼温润，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努力想照亮他们。
气息奄奄，枯瘦如柴的手指艰难却用尽全力地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吕天霸的手腕。那只手冰凉、颤抖，却带着千钧之力：
“你…是大哥…要护好…弟弟妹妹…周全…”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最后的心力。
“嗯！”吕天霸重重点头，喉咙哽咽，眼眶瞬间通红如血染，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着转。
“呜呜…老伯别走…您会好的！吃了药就会好的！”吕文倩泪如决堤，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打湿了老伯枯瘦的手背。她的小手紧紧抓住老伯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吕天明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哭出声，只余肩头难以抑制地耸动，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悲痛。
老伯慈爱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吕文倩和吕天明小小的发顶，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印在灵魂深处。他努力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们：
“教你们的…那些字…可都还记得？”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带着最后的牵挂。
“记得！”三颗小脑袋用力点着，异口同声，童声在悲痛中竟意外地铿锵有力，如同最后的承诺。
老伯眼底漾开一丝欣慰的涟漪，仿佛完成了最后的托付。沉重的使命，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落下。那抹笑意深处，是无尽的不舍和无人可解的、关于未来的深深忧思。
“好…好读书…将来…造福古元…”他喘息着，目光越过孩子们，仿佛望向一个遥远的未来。
“…千万…莫走…你爹的…老路……”最后的气息如同游丝般飘散，老人沉静地阖上双目，灵魂归于永恒的静寂，只留下嘴角那抹凝固的、带着无尽牵挂的浅淡弧度。
吕天霸明白，那生命中最后的温暖与庇护，也熄灭了。他想撑起长兄的坚强，想成为弟妹的依靠，可汹涌的泪水却比任何意志都更加决绝地冲破堤防，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床沿。他紧紧握着老伯那只已失去温度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吕文倩伏在老伯尚存一丝余温的消瘦身躯上放声哭唤，小手拼命摇晃着他冰凉的胳膊：“老伯！您醒醒！醒醒看看阿倩！”期盼着那双慈目能如往常般睁开，温柔地唤她一声。
吕天明咬紧牙关直到刺痛麻木，将喉咙里的悲鸣死死咽下，只因为他不愿让大哥那早已沉重不堪的肩膀，再添上更多伤悲的份量。他默默走到吕天霸身边，小手紧紧抓住大哥的衣角，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三个小小的身影，守着逝去的安详，悲泣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淹没了这座破败却曾无比温暖的小院……
吕天霸的心如同被钝刀反复割据，巨大的空洞和茫然吞噬着他。可他不知该如何安抚比自己更幼小的弟妹。他自己也痛彻心扉，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终究，他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啊，怎能真正理解至亲永诀那足以压垮山岳的万钧之重？
哭嚎渐渐嘶哑，无边的悲恸被极度的疲惫暂时压下。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只剩下冰冷的荒芜和精疲力竭。
次日，他们只能接受这命运冰冷的馈赠。在老伯留下的、极其微薄的积蓄里，他们又捱捱过了一年四季的轮回。稚嫩的肩膀被迫扛起生存的重担，在饥饿与困顿的夹缝中，渐渐通晓了挣扎求存之道。
然米缸终于彻底见底，敲打缸壁的回声空洞得令人心慌。
为活命，只得走上街头，放下孩童最后一丝脆弱的自尊，捧起老伯留下的、豁了口的破碗行乞。乱世饥馑馑，人人自顾不暇，施舍者凤毛麟角。偶有善心人，递来半块冰冷的残饼，那粗糙干硬的饼块，便如同荒漠中救命的点滴甘泉，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念头。
三个无依无靠、衣衫褴褛的乞儿，很快便被嗅着腥味的豺豺狼盯上。似他们这般的流落孩童，或被凶徒转手贩卖，或惨遭虐杀取乐，能得善心人收养者，实如沧海遗珠般稀少罕见。
每当望见街头巷尾，那些能依偎在父母怀中撒娇索取糖果糕点的别家孩子，三双过早蒙尘、失去了童真的眼瞳里，盛满着化不开的羡慕与更深重的迷茫。
为何独独他们没有庇护？
为何被命运无情地抛掷在这冰冷的尘世？
这年纪，纵是逢着乱世，也该有一片薄瓦，抵挡风雨侵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