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裹着草叶上的露水,顺着陈怀山的竹篓往下淌。
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后山走,每一步都像在量地——前脚掌先着,后脚跟轻磕,膝盖微屈,腰腹绷成张弓。
这是他琢磨了半月的“虎步”,爷爷从前说“虎行似病,动若雷霆”,他便把晨雾里的山径当猎场,把采药的竹篓当猎物,每一步都要踩出三分劲道。
竹篓里的糙米撞着野山参,发出细碎的响。
陈怀山摸了摸腰间的布包,里头装着赵老汉给的药方——“七叶一枝花配金银花,治刀伤发炎最是对症”。
小兰额角的热度还烙在他掌心,他喉头动了动,加快脚步往鹰嘴崖去——那地儿背阴,七叶一枝花最爱长在石缝里。
雾色里的山林像浸了水的棉絮,他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比山雀振翅还清晰。
走到半坡时,后颈忽然一紧。
这是他跟着张猎户学的本事:野物被盯上时,汗毛会先于眼睛感知危险。
他垂眼盯着脚边的野莓,耳尖微动——左后方三十步,枯枝断了半截,混在雾里的呼吸声比山风粗重。
“陈德海的狗。”他心里冷笑,手指悄悄抠住竹篓边缘。
前儿王三被揍时供的话还在耳边响,这老叔早看他不顺眼——爷爷活着时是族里的拳师,老房子地基下埋过半块刻着“陈”字的拳谱残页,陈德海偏说那是老陈家的“传家宝”,可等爷爷咽气,他翻遍屋梁地窖也没找着半张纸。
陈怀山装作没察觉,弯腰去够石缝里的七叶一枝花。
指尖刚碰到墨绿的叶片,腕子突然一沉——这株根扎得深,得用巧劲。
他吸一口气,内气从丹田往上窜,顺着臂骨爬到指尖,像有根线牵着,轻轻一旋一拔,带着泥土的根茎便落进掌心。
叶片上的雾珠滚到他手背上,凉得他打了个激灵——身后的呼吸声更近了,大约十五步。
他把药草小心塞进竹篓最里层,又扯了把野蕨盖在上头。
转身时故意踉跄两步,竹篓撞在身后的老松树上,“哗啦”掉出半把干山楂——这是他今早特意装的,专等这出戏。
“哎哟,”他弯腰去捡,眼角余光瞥见道灰影闪进左侧灌木丛,“这山雾可真害人,眼都花了。”
捡山楂时,他的脚在地上碾出两道交叉的痕——这是给跟踪者设的套。
直起身时,他故意往东边的野竹林走,竹枝扫过他的短衫,发出“沙沙”的响。
走了约莫半里地,他突然停住,弯腰抓起块鹅卵石,反手砸向身后的老鸦窝。
“扑棱棱!”一群寒鸦从雾里惊飞,翅膀带起的风掀翻了他的斗笠。
他趁机闪进右侧的刺藤丛,指尖掐住腰间的短刀——这刀是张猎户送的,刀背刻着“见血封喉”四个小字。
刺藤刮得他手背渗血,他却笑得更冷:陈德海派来的人若跟着寒鸦追东边,这会儿该在野竹林里踩他设的枯枝阵;若识破他的计,此刻正往刺藤丛摸——
身后传来布料被划破的轻响。
陈怀山屏住呼吸,背紧贴着潮湿的岩壁。
雾色漫过他的眉梢,他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鞋底的泥块掉在地上,“吧嗒”“吧嗒”,像敲在他心尖上。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刺藤丛外三尺,他突然矮身钻过一丛野杜鹃,足尖点地跃上半人高的土坡,再一滚——整个人埋进了满是松针的凹坑里。
“哪去了?”粗哑的男声在刺藤丛外响起,带着股酒气,“这小兔崽子腿倒快!”
陈怀山闭着眼,松针扎得后颈生疼。
他数着对方的脚步声:往左五步,往右七步,最后骂骂咧咧往山下走了。
等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雾里,他才从松针堆里爬起来,拍了拍后背的泥,竹篓里的七叶一枝花还好好的,叶片上的雾珠映着天光,像撒了把碎银。
日头爬上山顶时,雾散了些。
陈怀山找了处背风的石壁坐下,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耳朵。
他摸出贴胸的布包,里头除了药方,还有本泛黄的《易筋经》抄本——这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半套家传国术不够护人,得自己琢磨”。
他翻开第一页,墨迹有些模糊,“易筋”二字却清晰如刀刻。
山风掀起纸页,他盯着“虎豹雷音”那章,指节无意识地抵着石缝。
石缝里有株野菊正开,金黄的花瓣落进他掌心,像滴未干的血。
他突然想起小兰发烫的额头,想起王三被揍时的惨叫,想起陈德海躲在祠堂阴影里的眼神。
指节捏得发白,抄本边缘被他抠出个小角,却又轻轻抚平——
“这拳,得练得更狠些。”他对着山风说,声音被松涛卷得很远,很远。
石壁上的青苔被日头晒得泛出淡绿,陈怀山把《易筋经》摊在腿上,风掀起纸页时,“起势如虎”四个字正好撞进眼底。
他喉结动了动,爷爷临终前的话突然清晰起来——“虎行时肩胯要像碾磨,前爪探地是虚,后蹬才是真力”。
他合上书,缓缓起身。
竹篓搁在脚边,采药的短刀垂在腰间。
先学虎的“伏”:膝盖微屈,重心沉到脚底,腰腹却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山风灌进领口,他试着调整呼吸——吸的时候气沉丹田,能感觉到腹腔像鼓面般胀起;呼的时候舌尖抵上颚,气流擦着喉咙送出,竟真发出半声闷吼,震得松针簌簌落了两片。
“不对。”他蹲下来,手指抠住石缝里的野菊茎秆。
记忆里张猎户说过,老虎捕猎前眼睛会先眯成线,把猎物的位置刻进骨头里。
他眯起眼,盯着三步外的老松树,想象那是陈德海派来的跟踪者,是打残小兰的村霸,是所有想踩他头顶的人。
再起身时,肩胯突然错开半寸——这是方才翻书时看到的“虎胯错劲”,左胯往前顶,右肩往后压,整个人像块被拧过的湿布,蓄满了力道。
“哈!”他低喝一声,前脚掌猛地蹬地。
这一扑比往日快了三分,膝盖几乎要碰到胸口,掌缘扫过松树干时,几片老树皮“唰”地飞起来。
他踉跄两步,扶着石壁喘气,掌心却发烫——方才那股劲,竟真顺着臂骨冲进了指尖,像有团火在血管里烧。
“原来要把恨当引子。”他抹了把汗,指腹蹭过《易筋经》上的墨迹。
竹篓里的七叶一枝花还沾着晨露,他小心收进怀里,沿着山径往村里走。
日头爬得老高,晒谷场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远远就听见陈德海的大嗓门:“都来看呐!陈家的野种又偷摸上山了,保不准揣着谁家的东西!”
陈怀山脚步一顿。
晒谷场中央,陈德海叉着腰,蓝布衫的下摆被他扯得歪歪扭扭,嘴角沾着饭粒——看来刚吃完午饭就来堵人。
周围围了七八个村民,有扛着锄头的,有拎着菜篮的,王三缩在人堆最后,眼睛不敢往他这儿看。
“老叔这是饿糊涂了?”陈怀山把竹篓往地上一放,野蕨叶掀开,七叶一枝花墨绿的叶片露出来,“我采的是给小兰治伤的药,您要是眼馋,我倒可以分您两把——治治您这张乱咬人的嘴。”
人群里传来闷笑。
张婶的大嗓门最响:“德海哥昨儿还说后山的草药归他管,合着是想独吞?”“就是,我家娃上次摔了,找他要片艾叶都抠搜!”几个妇女跟着起哄。
陈德海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直往陈怀山面门戳:“你...你敢骂我?你爷爷死了,这老陈家的规矩还轮不到你个小崽子——”
“老陈家的规矩是不冤枉人。”陈怀山抓住那根戳过来的手指,稍一用力。
陈德海疼得倒抽冷气,额角瞬间冒出汗珠。
周围的人哄地散开两步,王三缩得更紧了。
陈怀山松开手,弯腰提起竹篓:“我还要给小兰煎药,老叔要是闲得慌,不如去祠堂给祖宗上柱香——省得半夜做噩梦。”
他转身往家走,能听见陈德海在身后骂骂咧咧,但声音越来越小。
路过赵老汉的药铺时,老汉掀开竹帘,冲他挤了挤眼:“那味七叶一枝花采得地道,小兰喝了准退热。”他点点头,胸口的闷堵散了些——至少这村里,不全是陈德海的人。
月亮爬上东墙时,陈怀山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
竹篓搁在屋门口,里头的草药散着淡淡的苦香。
他脱了短衫,露出精瘦的脊背,每块肌肉都在月光下绷成线。
这晚他只练“虎扑”,一遍又一遍:蹲伏时像块沉石,弹起时像支离弦的箭,掌风掠过晾衣绳,挂着的粗布衫被掀得猎猎作响。
第三十七次扑击时,他的脚底下突然“咔”地一响。
低头看,青石板竟被蹬裂了道细缝。
他蹲下来,指尖划过石缝,嘴角慢慢翘起来——这劲,比昨日又狠了三分。
“该收收那些人的野心了。”他对着月亮说。
风掠过院外的竹林,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侧耳听了听,是往祠堂方向去的——陈德海的布鞋声他熟得很,还有刘阿公的旱烟杆敲地声,张二叔的咳嗽声。
看来今晚,祠堂里的灯要亮得久些了。
他捡起地上的短衫,擦了擦脸上的汗。
墙角的蟋蟀突然噤了声,远处传来梆子响,是守夜的老周敲过二更了。
陈怀山摸了摸怀里的《易筋经》,转身回屋——明天的日头,怕是要比今天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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