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钻进灶屋,煤油灯芯被吹得忽明忽暗,在《易筋经》的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陈怀山跪坐在草席上,脊背绷得笔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刚翻到第三页的“虎形桩法”图示,那勾勒的肩胯角度、手肘弯曲的弧度,竟与爷爷临终前抓着他手腕比划的“虎抱头”一式分毫不差。
“爷爷说‘虎行似病,爪藏如睡’,原来根在这里。”他喉咙发紧,指尖轻轻抚过图示上“气沉丹田,力贯腰背”八个小字,想起上个月给邻村张猎户帮忙时,那只扑食的山豹弓背缩爪的模样。
灯油在铜盏里“滋啦”一声,他突然发现图示边缘用朱砂点了三颗星状标记,位置正好对应他白天在族会上运劲时发烫的“章门”“期门”“中脘”三穴。
热血“轰”地冲上头顶。
陈怀山猛地站起身,草席被带得滑出半尺。
他解开粗布短衫,露出胸前淡青的疤痕——那是去年冬天为护着小兰挨的铁锹印。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他肩背的肌肉线条分明。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书中“吸则提肛,呼则松胯”的要诀调整呼吸,喉结随着气息起伏,像有团火从丹田慢慢烧起来。
“虎扑!”他低喝一声,屈膝半蹲,腰背骤然拧成一张弓。
前扑的瞬间,右掌虚拢如爪,左掌护在肋下——这动作他在晒谷场练过百遍,但此刻竟觉有股热流顺着督脉窜上后颈,指节“噼啪”作响,整个人像离弦的箭般冲出去,带得灶台上的陶碗“当啷”落地。
“这是……暗劲?”陈怀山站定后浑身发颤。
他记得赵老汉说过,明劲打透表皮,暗劲内气鼓荡,可他才练了半套家传拳,怎么突然……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背,原本因为劈柴磨出的血泡不知何时消了,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色的筋脉跳动,像有活物在皮下游走。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时,陈怀山已经在院里打了七遍虎形拳。
每一拳都带起风声,草垛上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乱飞。
他感觉四肢轻得像要飘起来,从前挑两担水就酸的肩背此刻半点不沉,连去年被村霸打断的左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阴雨天就抽痛。
“怀山哥!”
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脚时,陈怀山正蹲在崖边采野山参。
这棵参长在半人高的石缝里,往年他得踩着树杈、攀着藤条才能够到,此刻却只消踮脚纵身——他甚至没看清自己怎么动的,等反应过来,人已经稳稳站在石缝边,指尖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你、你刚才……”身后传来阿旺哥的结巴声。
陈怀山转头,见这小子正瞪圆了眼,手里的竹篓掉在地上,挖药的铁铲斜插在土里。
阿旺哥的粗布褂子前襟全湿了,不知是露水还是惊出来的汗,“我在山脚下就看见你往上窜,跟那、跟那山猴子似的!”
陈怀山弯腰捡起竹篓,递过去时故意晃了晃:“昨儿赵爷爷给了我本旧书,说照着练能强筋壮骨。”他没提《易筋经》,也没说拳谱——有些事,在青竹坳这种地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阿旺哥凑过来要摸他的胳膊,被他笑着躲开。
这小子突然压低声音,往四周扫了两眼:“我今早路过德海叔家院后,看见王三那混子蹲在草垛里,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把杀猪刀。”
陈怀山的笑意淡了。
他望着山脚下飘起的炊烟,看见陈德海家的青砖房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那房檐上的瓦当比村里任何一家都新,听说去年陈德海替县药材铺收山货,赚了不少钱——可谁都知道,他收的山货里,有一半是从别人家地里“借”的。
“你先回去。”陈怀山把采好的山参塞进阿旺哥手里,“帮我给小兰带两个红薯,就说哥今天早点回。”
阿旺哥走后,陈怀山站在崖顶又望了会儿。
风掀起他的裤脚,他能清楚听见山脚下的鸡叫狗吠,甚至能分辨出陈德海家大黄狗的低嚎——那声音里带着股焦躁,像在警告什么。
他转身往山下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
路过山神庙时,他瞥见墙根的野蔷薇丛里闪过一道黑影,是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王三那混子总爱穿这件,袖口还补着块蓝补丁。
陈怀山没停步,只是把腰间的镰刀往手边挪了挪。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他知道,从今天起,青竹坳的水,要更浑了。
陈德海蹲在八仙桌前,旱烟杆在青砖地上敲得“笃笃”响。
王三刚从后山回来,裤脚还沾着晨露,正缩着脖子汇报:“德海叔,那小子今儿采山参跟猴儿似的,眨眼就窜到石缝上。我瞅着他胳膊上的筋脉直跳,怕不是真得了老陈家那套压箱底的拳谱?”
铜烟锅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开。
陈德海想起族会上陈怀山徒手接下他侄子的扁担,指节捏得那榆木扁担直响,后颈青筋暴起像条活蛇——当时他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可谁能想到才半月,竟能利落爬上那平日得搭梯子的石崖?
“去,把李二叫上。”他把烟杆往桌上一摔,“今晚等他睡死,摸进灶屋翻那破草席。要是真有拳谱……”他眯起眼,指节叩了叩腰间的铜酒壶,“就说他家漏雨,柴堆引了火——青竹坳的夜猫子,可听不见烧东西的动静。”
月亮爬上老槐树梢时,陈怀山正给妹妹小兰擦药。
竹床上的小丫头蜷成虾米,左小腿还裹着渗血的粗布,见哥哥进来,立刻绽开个没牙的笑:“哥,阿旺哥给的红薯甜。”他喉结动了动,把药碗搁在炕头,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肿得发亮的脚踝——这是上个月陈德海的侄子推她下山坡留下的,大夫说要养三年才能走稳路。
“睡吧。”他给小兰掖好被角,转身时瞥见窗台上的野蔷薇被风刮得乱颤。
白天阿旺哥说的“杀猪刀”、山神庙墙根的灰布衫,还有陈德海家大黄狗反常的低嚎,突然在脑子里串成线。
他摸黑把镰刀塞进稻草铺底下,又把《易筋经》抄本塞进贴胸的布兜——那是爷爷用烟纸订的,边角磨得发亮,此刻贴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
子时三刻,院外的狗突然哑了。
陈怀山闭着眼,听着墙根传来细碎的摩擦声——是青砖被蹬松的响。
他屏住呼吸,指尖慢慢抠住铺底的镰刀柄,等那两道黑影翻过墙时,故意把胳膊往炕沿一搭,发出均匀的鼾声。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两个身影猫着腰往灶屋挪,前头那个袖口补着蓝补丁——是王三。
“那小子睡死了。”王三压低声音,手里的短刀在月光下泛冷光,“灶屋草席底下准有东西,李二你守着门,我……”
话音未落,陈怀山像团黑影从窗口扑下。
他屈肘护肋,腰背猛地一拧,右掌虚拢如虎爪,照着王三胸口就砸过去——这是白天刚悟透的“虎扑”,内气顺着督脉窜上后颈,掌风带得对方额前的碎发乱颤。
“咔嚓!”王三整个人飞出去,撞在柴堆上,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捂着胸口直抽气,喉头腥甜,眼前金星乱冒,这才看清陈怀山站在月光里,短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眼神像山涧里的寒潭:“陈、陈怀山你敢……”
“我敢。”陈怀山弯腰捡起短刀,刀刃在王三鼻尖晃了晃,“上个月你推小兰下山坡,我记着;前儿你偷张猎户的野山鸡,我也记着。”他蹲下来,指节按在王三手腕的“内关穴”上,对方立刻疼得弓成虾米,“说,谁让你来的?”
“德、德海叔……”王三额角的汗珠子直往下滚,“他说你得了老陈家的拳谱,怕你……”
“怕我坏他的好事?”陈怀山冷笑,手指骤然加力,王三的腕骨发出“咔”的轻响,“回去告诉陈德海,我陈怀山没别的,就一条命。”他松开手,王三连滚带爬往院外窜,李二早没了影子,墙根只留个歪倒的破瓦罐。
陈怀山站在院里,听着王三的脚步声消失在村口。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罩住墙角那丛野蔷薇——花刺上还挂着王三挣扎时扯下的灰布,像块褪了色的伤疤。
他摸了摸贴胸的抄本,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爷爷说“拳术护己,更要护人”,从前他只当是训诫,此刻才懂,这护人的拳,得比杀人的刀更狠。
后半夜的雾来得急。
陈怀山蹲在灶屋重新点上煤油灯,借着火光翻检被王三踩乱的草席——除了半袋红薯干,什么都没少。
他把抄本塞进墙缝的砖底下,又用泥抹了抹,这才回到小兰床边。
小丫头睡得正香,睫毛上还沾着泪,许是刚才动静惊着了。
他轻轻擦掉那滴泪,指尖碰到她发烫的额头——许是伤口发炎了,得趁早去镇里抓副药。
天还未亮时,山间的雾气漫进了院子。
陈怀山背起竹篓,里头装着昨晚采的野山参,还有给小兰熬粥的糙米。
他最后看了眼熟睡的妹妹,反手带上柴门。
雾里的老槐树像团模糊的黑影,可他能清楚听见山涧的流水声,比往日更急、更响——就像某种征兆,在晨雾里咕嘟咕嘟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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