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陈怀山的粗布裤脚已经被露水浸得发沉。
他背着竹编背篓往后山走,背篓里镢头碰着粗绳,发出细碎的响——这响动混着山雀扑棱翅膀的轻鸣,倒像给山坳里的寂静敲了面小鼓。
裤兜里半页拳谱硌得大腿生疼,那是爷爷临终前从枕头底下塞给他的,纸边儿都磨出了毛边,只画着半只虎爪,配一行褪色的小楷:虎形起于地,劲走三阴经。
他摸了摸那半块灶糖,草纸裹着的甜香混着露水味儿钻鼻子——是小兰天没亮就爬起来烤的,说哥上山要力气。
虎形桩得像饿虎扑食。他念叨着,脚步忽然顿住。
山径窄处,他屈起右腿,脚尖点地,左膝缓缓下沉。
晨风吹得褂子猎猎响,他却觉出股热流从脚底往上窜——这是爷爷说的地劲?
前儿在晒谷场揍陈二狗那记摆拳,使的就是这股子热流,当时指节擦破了皮,可拳头砸在人身上,跟砸在老榆树上似的,震得他骨头都发颤。
他又跨出一步,手臂跟着呼吸起伏。
说是桩,倒更像活物——肩背绷得像虎背,手肘微曲如虎爪收势,每一步踏下去,山径上的碎石子都被碾得往两边跳。
背篓里的镢头突然砸在他后腰上,他也不躲,由着那股子钝疼顺着脊椎往上窜——疼着疼着,倒疼出股子痛快劲儿来。
行到断崖边,他扶着块青岩歇脚。
山风突然大了,裹着雾气往脸上扑,他正抹脸上的水,忽听耳畔传来嗷——的一声低吼。
那声音沉得像闷雷,尾音还带着股子腥气。
陈怀山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攥紧背篓绳的手青筋直跳。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断崖下是片野竹林,晨雾在竹梢上滚,哪有什么虎?
嗷——又是一声。
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方才练虎形时的喘气声?
山风卷着他的气劲撞在崖壁上,竟撞出了虎啸的回音!
陈怀山愣住了。
他盯着自己的拳头,指节上的血痂还没掉,在晨雾里泛着淡红。
方才那股从脚底窜上来的热流,原来不是错觉——他试着又吐了口气,气出丹田时故意压得沉些,山风卷着这口气撞在对面崖壁,果然又滚回一声闷吼。
爷爷说的劲走三阴经...他喃喃着,手指无意识地抠进青岩缝里。
石屑簌簌往下掉,他却觉出掌心的脉络在跳,一下一下,跟心跳一个节奏。
怀山!
身后突然传来低喊。
陈怀山转身,就见阿旺哥猫着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脑门上沾着片野蕨叶子,眼睛左右乱瞟,活像偷了张屠户家腊肉的狗。
你可算回来了!阿旺哥凑过来,伸手要扯他背篓,被陈怀山侧身避开了。
他急得直搓手:你叔父这两天在族里四处说...说你偷了祖屋的钥匙!
陈怀山的瞳孔缩了缩。
祖屋是陈家老辈儿传下来的,爷爷活着时总锁着门,说里头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前儿爷爷头七,陈德海喝了两杯酒就拍桌子,说没爹没娘的野种不该占着祖屋,还是李叔拿烟杆敲着门槛骂老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才把他骂走。
他还说...阿旺哥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说你爷爷的拳谱根本没传给你,是你偷的!
昨儿夜里我瞅见他在祖屋门口转悠,手里攥着把铁钳子
山风突然停了。
陈怀山望着阿旺哥发颤的喉结,突然笑了。
那笑没到眼睛里,倒像块冰碴子刮过嘴角:他要赶我走?
怀山...
谢了。陈怀山拍了拍阿旺哥的肩。
阿旺哥的布衫薄,他能摸到对方肩胛骨硌手的棱角——这小子从小就怕陈德海,上回被陈二狗堵在茅房里,还是他去拎出来的。
他背起背篓往山下走,阿旺哥在身后喊了句什么,被山雀的叫声盖了过去。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回了家。
小兰坐在门槛上补衣裳,针脚歪歪扭扭的,见他回来眼睛一亮,刚要说话,他摇了摇头。
院角的老槐树投下片荫凉,他站在树影里,望着祖屋那扇红漆木门——门锁还是爷爷走时的铜锁,锁孔里塞着团破布,是他前儿故意塞的。
此刻那团破布不见了。
陈怀山的手指轻轻搭在门环上。
铜锈沾了满手,他却觉出门环底下的温度——是有人刚摸过。
哥?小兰端来碗凉白开,你咋了?
他低头喝了口,水有点苦,是井里新打的。
没事儿。他把碗递回去,目光又扫过祖屋的门,晚上我收拾下爷爷的旧物。
小兰没说话,只把补了一半的衣裳往怀里拢了拢。
风掀起她右腿的裤管,绷带上的草药味飘过来,混着槐花香,有点呛人。
陈怀山转身进了屋。
土墙上挂着爷爷的旧草帽,帽檐儿还沾着泥。
他摸了摸炕头的木箱,箱盖上的铜锁闪着冷光——钥匙在他裤兜里,和半块灶糖搁一块儿,硌得大腿生疼。
窗外的日头开始往西坠,把窗纸染成橘红色。
他望着墙上爷爷的遗像,老人的眼睛在照片里微微眯着,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祖屋的方向。
今晚,总得翻个明白。
月上老槐时,陈怀山轻手轻脚推开屋门。
小兰蜷在土炕上,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右腿僵直地伸着——那是上月被陈二狗推下山坡时摔的,赵老汉说伤了筋骨,得养半年。
他摸了摸妹妹额角的碎发,见她睡沉了,这才转身走向墙角的红漆木箱。
铜锁咔嗒一声开了。
箱底飘出股陈年老樟木的苦香,混着爷爷常用的旱烟味。
他一件一件翻:粗布对襟衫、磨秃了的老镢头、用麻绳捆着的三枚康熙通宝,还有半页写满药方的旧报纸——全不是他要找的。
手指触到箱底夹层时,他的呼吸顿住了。
那是爷爷特意用刀刻的暗格,边缘还留着木屑。
可当他撬开暗格,里面只躺着张皱巴巴的糖纸——和小兰今早塞给他的灶糖纸一个颜色。
爷爷...他喉咙发紧。
最后那夜,老人攥着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等你能在崖壁撞出虎啸,再去看祖屋的东西。可现在,半页拳谱是他唯一的依仗,祖屋的门环还带着陈德海的体温。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出个银亮的光斑。
他脱了鞋踩上去,单膝微屈,手臂缓缓抬起——这是虎形起势。
掌风扫过案头的煤油灯,灯芯噼啪爆了朵灯花,映得墙上爷爷的遗像忽明忽暗,老人的眼睛像活了似的,正盯着他的拳。
起于地,走三阴...他低喝一声,右拳猛地往下一压。
地面的土渣被震得跳起来,落在鞋面上簌簌响。
这一拳比前儿在晒谷场揍陈二狗时沉了三分,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像是攥着把没开刃的刀,空有狠劲,使不出全乎力道。
第二日鸡叫头遍,陈怀山就上了山。
晨露打湿了裤脚,他却走得比往日更快。
昨儿在后山练拳时,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瞧着——不是山雀,不是野兔,是某种比这些更沉、更老的东西。
转过那截断了半截的老松,他忽然顿住。
崖壁下的野竹林边,一丛葛藤被撕得七零八落,露出块半人高的青石碑。
碑面爬满青苔,他用袖口擦了擦,几个模糊的字迹慢慢显出来:起势如虎,蓄势待发。
血轰地冲上头顶。
他踉跄着凑近,指甲刮过碑面——石粉簌簌落,底下的刻痕深达三分,显然有些年头了。
半页拳谱在裤兜里硌着,他摸出来比对:虎形起于地,劲走三阴经是残谱首句,这石碑上的八字,赫然是下句!
山风卷着竹涛扑过来,他却觉不到冷。
手指顺着碑上的刻痕描摹,忽然触到个凹进去的圆印——和爷爷左手虎口的老茧形状分毫不差。
爷爷...他哑着嗓子念,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原来爷爷说的见不得天日的东西,根本不在祖屋,在这深山里。
是夜,青竹坳的狗叫得格外凶。
陈怀山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闭着眼,把残谱和石碑上的字在脑子里过了三遍,忽然睁眼——瞳孔在夜色里缩成针尖,像极了捕猎前的虎。
起势如虎!他低喝一声,右腿猛地蹬地。
这一蹬,地面的土块啪地裂开道细缝。
他整个人往前窜出半丈,手臂微曲如爪,掌风卷得槐叶哗哗往下掉。
第二式蓄势待发跟上时,他感觉有团热流从脚底直冲丹田,撞得后槽牙发酸——这是暗劲的苗头?
轰!
他收势时没踩稳,撞翻了墙角的瓦罐。小兰在屋里喊:哥?
做噩梦了。他应了声,弯腰捡瓦罐碎片。
月光照在碎瓷上,映出他泛着汗珠的脸——眉峰挑着,嘴角勾着,像头终于磨利了爪牙的小兽。
后半夜,陈怀山躺在炕头,听着小兰均匀的呼吸声,望着窗外渐沉的月亮。
祖屋的门环在风里晃,当啷当啷响。
他知道,陈德海不会罢休。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摸着裤兜里的半页拳谱,又摸了摸怀里藏着的石碑拓本,指节捏得发白。
天快亮时,他听见村东头传来敲梆子的声音。
陈阿公,您这是?是李叔的嗓门,大早去祠堂?
德海说要议议怀山那娃。老梆子的声音哑哑的,祖屋的锁被撬了,总得给老陈家个交代。
陈怀山翻身面向墙,把被子蒙过头顶。
可那梆子声还是钻进耳朵里,一下一下,敲得他心跳和着梆子的节奏。
该来的,终归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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