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陈怀山已背着竹篓站在青竹坳的山路口。
竹篓里码着新鲜的竹荪、晒干的野山菌,最底下压着半块腌猪肉——这是刘寡妇塞给他的,说城里人爱吃土味。
哥。王铁柱的声音带着鼻音,裤脚沾着露水,手里攥着个用芭蕉叶包的饭团,我帮你背篓子吧?
陈怀山弯腰接过饭团,指尖触到叶子上的湿凉。
铁柱才十三岁,去年跟着他学拳时,小拳头还没他巴掌大,现在倒比他矮半头了。不用。他揉了揉铁柱的头顶,竹篓带子在肩头勒出红印,你帮我看着晒谷场的竹席,别让鸡啄了。
铁柱突然拽住他的衣角,眼睛红得像刚摘的野山楂:昨晚我听见刘婶哭,她说周鸿烈的人往井里投药
陈怀山的背篓晃了晃。
他想起后半夜去井边打水时,水面漂着片可疑的黄叶,捡起闻见苦杏仁味——是马钱子。
但他没告诉铁柱,怕这孩子夜里攥着柴刀守井。我会带大夫回来。他蹲下来,和铁柱平视,等我赚了钱,先给你妹妹买药,治她咳血的老毛病。
铁柱抽了抽鼻子,把饭团硬塞进他手里:热的,里面包了糖。
山风掀起陈怀山的粗布衫,露出腕上淡青的药渍。
他咬了口饭团,糖粒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
转身时,他摸了摸裤兜里的铜哨,黄教头说这是保命符,但他更信自己的拳头——那拳头能崩断竹棍,也能崩碎算计。
日头爬到头顶时,陈怀山已在县城南市摆开了摊子。
竹篓里的山货散着清香,引来了几个买菜的妇人。
他正低头给个老太太称竹荪,鞋尖突然被什么重重碾过。
哟,乡巴佬的破筐子挡道了。
陈怀山抬头,看见个穿花衬衫的混混,左脚还踩着他的竹筐。
筐沿裂开道缝,竹荪骨碌碌滚到青石板上,沾了泥。
对不住。他弯腰去捡,手腕却被另只手抓住。
另个混混叼着烟,指甲盖涂得血红:捡什么捡?
赔钱吧。
赔多少?
十块。花衬衫蹲下来,用鞋尖拨拉他的山货,这烂蘑菇,城里粪坑里捞的都比这新鲜。
陈怀山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昨天在镇上报社打听到,治妹妹腿的手术要三百块,他卖完这些山货能攒三十,再去码头扛两天包能凑五十...
五块。他声音发沉。
花衬衫突然笑了,把脚踩在竹荪上碾:乡巴佬懂不懂规矩?
这南市是张爷的地盘,摆摊不交保护费,还敢讨价还价?
张爷?陈怀山想起黄教头提过,县城有个地下拳场老板叫疤眼张,专门收罗狠角色。
装什么傻?花衬衫的手摸向腰间,那里鼓着块硬邦邦的东西——是钢管。
他凑近陈怀山,嘴里的蒜味熏得人发晕,听说你在青竹坳打断了陈二狗的胳膊?
张爷说了,能打的小子,要么上擂台,要么...
他的话被声脆响打断。
陈怀山的右拳擦着他耳根砸在青石上,震得他耳膜嗡嗡响。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陈怀山的左拳,像块淬了风的石头,结结实实砸在他鼻梁上。
咔嚓声,血溅在陈怀山的布衫上。
花衬衫惨叫着踉跄后退,双手捂着脸,指缝里渗出鲜血。
你他妈敢打耗子!红指甲混混抄起钢管砸过来。
陈怀山侧身避开,钢管擦着他肩膀砸在竹筐上,碎竹片扎进他手背。
他反手扣住混混的手腕,往怀里一带,膝盖顶在对方肋下。
混混闷哼着蜷成虾米,钢管当啷落地。
周围的人尖叫着散开。
陈怀山弯腰捡起自己的山货,沾了泥的竹荪他塞进裤兜——刘寡妇说这是她儿子上山采的,不能糟蹋。
带走。
冰冷的枪管顶住后颈时,陈怀山才发现不知何时来了七八个混混。
为首的是个左脸有道刀疤的男人,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
他叼着根雪茄,火星在暮色里明灭:小子,挺能打啊?
陈怀山没动。
枪管的凉透过粗布衫渗进皮肤,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怕,是兴奋。
这感觉他熟悉,去年在晒谷场打村霸时也有,血往脑门上涌,看什么都慢半拍。
张爷。耗子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打断我鼻梁!
疤眼张吐了口烟,烟雾模糊了刀疤:打断鼻梁算什么?
老子当年在边境打黑拳,被泰拳王踢断三根肋骨,躺了三个月。他用枪管戳了戳陈怀山的后背,跟我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废弃的纺织厂在城北,铁门锈迹斑斑,门后却灯火通明。
陈怀山被推进去时,血腥味扑面而来——是铁锈混着血的腥,还有汗酸、酒臭。
他眯起眼,看见中央搭着个木擂台,四周摆着长条凳,坐满了叼烟的男人、涂红指甲的女人,还有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地人。
这是黑虎拳场。疤眼张踢了踢他的脚后跟,规矩我只说一遍:打一架,赢了拿五百块走人;输了...他指了指擂台角落的铁桶,里面泡着半截断指,留下零件。
陈怀山望着擂台边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生死状三个大字。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铜哨,黄教头说吹三声能救命,但现在吹了,武馆的人赶来时,他可能已经躺进铁桶了。
打谁?他问。
疤眼张打了个响指。
角落的阴影里走出个壮汉,身高近两米,肌肉像铁疙瘩,左腿缠着绷带,膝盖处鼓着块青紫色的瘀伤。
他活动着脖子,指节捏得咔咔响:泰拳,阿猜。
陈怀山盯着阿猜的腿。
泰拳扫踢他在书里见过,发力时胯先转,膝盖会先抬半寸——那是破绽。
他低头脱鞋,赤脚踩在擂台的木板上,凉丝丝的。
小子,怕了?阿猜用生硬的普通话笑,怕就跪下来喊爷爷,爷爷让你少挨两拳。
陈怀山没说话。
他望着观众席上晃动的烟头,想起妹妹攥着他手时的温度,想起井里漂着的马钱子,想起周鸿烈说的鹰爪锁喉。
擂台边的汽灯突然炸了个灯花,照亮阿猜腿上的绷带——上面渗着血,新伤。
开始!
裁判的哨声刚落,阿猜的扫踢已带着风声劈来。
陈怀山闻到对方小腿上渗出的血锈味——那是新伤未愈的腥气,膝盖抬起半寸时的颤抖比书里写的更明显。
他弯腰的弧度又低了两寸,像青竹坳后山被暴雨压弯的毛竹,阿猜的胫骨擦着他发顶扫过,带起的风掀得擂台边的红布猎猎作响。
乡巴佬!阿猜吼着转身,另一条腿又扫过来。
陈怀山没退,反而往前一步,右肩撞向对方肋下——这是他在晒谷场和野猪较劲时练出的硬功,阿猜闷哼一声,扫踢的力道弱了三分。
机会来了!
陈怀山的左脚突然勾住擂台木板缝隙,草鞋上的草绳绞紧,整个人借势旋身,右鞋跟精准砸在阿猜伤腿的脚踝上。
咔嚓!
这声脆响比之前断鼻梁的动静更骇人。
阿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抱着脚踝踉跄后退,膝盖重重磕在擂台边缘。
陈怀山没给对方缓冲机会,跟着欺身上前,左手扣住对方后颈往下压,右膝如铁锥般撞向他面门——这是爷爷教的撞山膝,专破泰拳的高扫。
阿猜的鼻梁骨碎了,血沫混着惨叫喷出来。
陈怀山松开手时,他像滩烂泥瘫在台上,伤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踝骨处鼓起个青紫色的包。
赢了!
这乡巴佬疯了?
观众席炸了锅。
穿旗袍的女人把瓜子撒了一地,西装革履的外地人拍着桌子喊加钱,疤眼张叼着的雪茄掉在鞋面上都没察觉。
陈怀山站在擂台中央,赤脚踩着阿猜的手腕,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喧哗——不是兴奋,是冷。
他想起井里漂着的马钱子,想起妹妹咳血时染在枕头上的红点,这些东西混着擂台的血腥味,在喉咙里结成块。
兄弟。
凉水浇在后颈时,陈怀山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转头看见个瘦高少年,左眼下方有道淡疤,手里攥着半瓶没开封的橘子汽水。
少年指节泛白,袖口露出道新鲜的刀伤:我叫小白,刚才你踩阿猜脚踝那下,跟我爹教的锁胫脚像。
陈怀山接过瓶子,玻璃凉得扎手。
他拧开盖子时,听见小白压低声音:你不一样,他们打拳要么为钱疯,要么被打疯,你是真想活下来。
活下来?陈怀山喝了口汽水,甜得发齁,我要带钱回家。
疤眼张不会让你轻易带着钱走。小白的目光扫过擂台角落的铁桶,断指在腌着盐水的桶里浮浮沉沉,上回有个小子赢了三场,说要金盆洗手...他突然噤声,喉结动了动。
金属摩擦声从门口传来。
陈怀山转头,看见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倚在门框上,左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精瘦却结实的小腿——那是练腿法的人特有的肌肉线条。
他耳垂上挂着枚银环,在汽灯下泛着冷光。
老枪到了。小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是张爷的贴身保镖,腿法比阿猜狠十倍。
陈怀山把空汽水瓶放在擂台边。
他摸了摸草鞋上的草绳——刚才踢阿猜时磨断了两根,得省着用。
老枪上台时,地板吱呀作响,他盯着陈怀山的赤脚笑:乡巴佬,你以为光脚能踩死我?
裁判的哨声还没响,老枪的鞭腿已抽过来。
陈怀山往右闪,鞭腿擦着他腰侧扫过,带起的风刮得他后背发烫。
第二腿更快,直奔咽喉!
他后仰到几乎贴地,看见老枪腿上的银环晃成一道白光——这是虚招!
果然,老枪的左腿突然变招,扫向他的膝盖。
陈怀山咬着牙硬接这一下,膝盖传来钝痛。
他借势摔倒,滚到擂台边缘,老枪的第三腿紧跟着劈下来,木板被踢裂道缝。
观众席有人吹起口哨,穿旗袍的女人尖叫:老枪杀了他!
怀山!小白突然大喊,踉跄着撞向裁判。
裁判骂骂咧咧去扶,视线错开的刹那,陈怀山看见老枪眼里闪过丝慌乱——他在等裁判的注意力。
机会!
陈怀山撑地翻身,草鞋尖勾住擂台裂缝,整个人如弹簧般弹起,右掌贴住老枪心口。
寸劲!
这是爷爷说的透骨劲,内气顺着掌根冲进老枪心肺。
老枪的眼睛瞪得滚圆,银环从耳垂上扯落,当啷掉在地上。
他捂着胸口后退两步,突然喷出大口鲜血,直挺挺栽倒在擂台中央,血慢慢渗进木板缝隙,像朵开败的红梅。
屠狼!屠狼!
不知谁喊了第一声,观众席跟着吼起来。
陈怀山倚着擂台柱子喘气,看见小白在人群里冲他比了个三的手势——三场胜利,按规矩能拿一千五。
但他知道,疤眼张的规矩从来不是写在木牌上的。
晨曦透过破窗洒进来,照在陈怀山掌心的纸币上。
一千五百块,用红绳捆着,还带着前一个拳王的汗味。
他数到第三遍时,听见走廊传来皮靴声。
疤眼张的手下在门外低声说:张爷说了,明晚让这小子打压轴。
陈怀山把钱塞进怀里,指尖触到裤兜里的铜哨。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铁柱昨天塞给他的糖饭团,甜得发苦。
擂台角落的铁桶还在冒冷气,断指上的盐水结了层薄霜。
他知道,这一千五百块,只是开始。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