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雾裹着青竹坳的潮气,像团揉碎的棉絮浮在村口。
刘寡妇蹲在碾米石旁,手里的竹筛子晃得发颤,筛子里的糙米落进瓦罐时,发出的不是往日的脆响,倒像她堵在喉咙里的叹息:二狗这孩子...哎。
陈二狗的青竹棍尖戳在泥地上,每一步都压出个小坑。
他后背的破布包随着脚步晃荡,露出半截护腕的铁扣,在晨雾里泛着冷铁的光。
肿得只剩条缝的眼睛盯着脚下的黄土路,裂了痂的嘴唇咬得发白——三日前在晒谷场被陈怀山压在草垛上的滋味还刺着骨头,肋骨断了三根的疼倒不如心里那股子烧得慌:老子要是能学上县城武馆的狠拳...下次非得让那小子跪下来求饶!
狗娃子!刘寡妇追出来,手里攥着个粗布包,带俩烤红薯,路上垫垫...话没说完,陈二狗已经拐过了青竹丛。
她望着那截铁扣闪了两闪,终于没了影子,竹筛子当啷掉在地上,糙米滚进路边的水洼里。
晒谷场的日头刚爬上老槐树顶时,王铁柱的背心已经能拧出水来。
他扎着马步,胳膊绷得像两根晒蔫的竹竿,崩拳打出去带起片草屑:哥,这样对不?
陈怀山蹲在草垛边,手里转着块半干的黄泥——这是他新琢磨的练拳法子,让铁柱打拳时震落泥块,好练整劲。松肩!他突然出声,泥块啪地砸在铁柱肩头,力从地起,不是从胳膊肘硬挤。
拳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练的是脑子,不是傻力气。
铁柱疼得缩了下脖子,却咧开嘴笑。
他重新扎稳马步,盯着脚边的泥块,这次出拳时故意慢了半拍——草叶打着旋儿从拳风里穿过,泥块扑簌簌掉了四五块。
有点意思了。陈怀山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
他望着铁柱额头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恍惚看见自己十五岁那年,在田埂上对着老水牛练拳的模样。
那时候爷爷刚走,翠儿的腿还没好利索,他攥着半本破拳谱,在月光底下把每式拆了又拆
好个野拳王!
晒谷场突然响起脆生生的竹板声。
孙铁嘴不知何时晃了过来,白胡子沾着晨露,手里的两块枣木拍板敲得山响。
他往石磨上一坐,嗓子提得像吊脚楼的铜铃:野拳王名震四方,鹰爪败北泪满眶;武馆招揽皆不理,自有天地作擂场!
正在挑水的张二叔放下水桶,纳鞋底的李婶忘了穿针,连蹲在草垛上啄食的母鸡都歪着脑袋。
孙铁嘴越唱越起劲儿,拍板敲得哒哒响:青竹坳里出蛟龙,拳风卷碎旧山梁;莫看小子穿粗布,拳心藏着国术章——
孙伯!陈怀山耳尖通红,抄起块土坷垃作势要扔,再瞎编我掀你摊子!
哎哎哎——孙铁嘴躲到石磨后,笑得前仰后合,这可都是真事儿!
昨儿个我在县城茶棚听说,黄教头的徒弟被你三拳撂倒的事儿,都传到镇上去了!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凑近:还有人说...省体工队的江教练也打听你呢。
围观的村民哄地笑起来。
张二叔拍着陈怀山的肩膀:山子,你这拳比咱村老槐树上的蜂窝还扎人!李婶把刚纳好的鞋垫塞给他:给翠儿捎回去,比你那破布裹得舒服。
陈怀山摸着怀里硬塞进来的鸡蛋、红薯干,喉咙发紧。
他望着晒谷场上晃动的人影,突然想起苏晚晴塞在他衣袋里的纸条——明日来村西老井,我有治刀伤的新药方。
字迹被体温焐得发软,像片落在心尖上的叶子。
当——
远处传来铜锣响。
陈怀山抬头,看见村口官道上腾起片尘土。
枣红马的嘶鸣声里,青布短打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牛皮酒囊在腰间晃荡,刀刻般的眉峰下,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是黄教头。
半月前他第一次来,说武馆每月五块大洋请陈怀山当教头;七天前第二次来,拍着胸脯说能送他去省城里的国术交流会。
此刻他在村口勒住马,没像前两次那样直接进晒谷场,反而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老槐树上。
陈怀山望着他弯腰捡起块土坷垃,在掌心颠了颠。
黄教头抬头时,嘴角带着笑,那笑比往次更沉,像深潭里翻起的浪——他在等。
王铁柱凑过来,小声问:哥,他又来干啥?
陈怀山没说话。
他望着黄教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慢慢撕开——里面是两截黑黢黢的东西,在阳光下泛着乌光。
那是...断了的鹰爪钩?
晚风掀起陈怀山的袖口,露出腕上淡青的药渍。
他摸了摸衣袋里的纸条,又看了看黄教头手里的断钩。
远处,青竹丛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急。
铁柱,收家伙。陈怀山弯腰捡起地上的拳套,今儿提前收工。
王铁柱跟着收拾竹板、泥块,偷眼瞧着村口的身影。
他没注意到,陈怀山的指节在拳套里微微发紧——那截断钩的切口太齐整,不像是被普通拳脚打断的。
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罩住了黄教头脚下的路。
他望着陈怀山走过来,把油纸包轻轻放在石磨上,声音比以往更沉:陈兄弟,这是前天在黑市拳场捡到的。
使这对钩的人...说要找个叫野拳王的小子报仇。
陈怀山蹲下身,指尖划过断钩的切口。
切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混着股子腥甜——是铁锈味,也是人血的味。
明儿个我再来。黄教头翻身上马,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带点你该看的东西。
马蹄声渐远时,孙铁嘴的竹板又响了起来。
这次的唱段里多了句新词:鹰爪未断,虎啸将至——
陈怀山望着远处的山影,把断钩收进怀里。
风卷着晒谷场的草香扑过来,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
日头刚爬上老槐树半腰时,黄教头的枣红马又踏碎了青竹坳的寂静。
这次他没系马缰,直接牵着马走进晒谷场,牛皮酒囊换成了个青布包袱,搭在胳膊上沉甸甸的。
陈怀山正在教王铁柱卸力——铁柱挥拳打向他的胸口,他却像片被风吹动的竹叶,顺着拳势侧身半步,反将铁柱带得踉跄。
听见马蹄声,他抬头便看见黄教头额角的汗,在阳光下亮得扎眼。
陈兄弟。黄教头走到近前,先把青布包袱放在石磨上,解开绳结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月白短打,这是省国术交流会的参赛服,缎子面儿,衬着你拳印儿好看。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昨日沉了三分,城里的擂台赛下月十五开锣,主办方点名要你当种子选手。
赢了头名,能跟着省队去新加坡打国际交流赛。
王铁柱的眼睛唰地亮了,手里的泥块啪嗒掉在地上。
陈怀山没接话,指尖摩挲着月白缎子的滚边——布料滑得像村里的溪水,可他想起前日黄教头留下的断钩,切口处的血锈还扎着掌心。
我打的是家门口的拳。他把短打重新包好,推回黄教头跟前,不是给外国人看的。
黄教头急了,往前跨半步又顿住,手背蹭了蹭后颈:你当那擂台是耍猴戏?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报纸,摊开在石磨上,头版照片里个金发男人正踩在绣着太极图的锦旗上,标题刺目——《东方病夫,不过尔尔》。那是上个月在香港打擂的洋拳师,说咱们国术是花架子。他的指节压得报纸簌簌响,你要是赢了,这照片能贴满全国的报馆。
陈怀山盯着照片里男人翘起的下巴,耳后根渐渐发烫。
他想起去年冬天,苏晚晴给他看的县志——爷爷那辈的拳师就是在这样的擂台被人暗算了,断了条胳膊,连拳谱都丢了半本。
我得守着青竹坳。他弯腰捡起铁柱的泥块,指腹碾着粗糙的土粒,翠儿的腿还没好利索,张二叔家的牛上个月被山匪惊着了,李婶的小孙子总爱扒着我窗台看练拳...
可你守不住。黄教头突然放轻声音,伸手按住他的肩,陈二狗昨儿个进了县城武馆。
那馆主周鸿烈,当年跟着军阀混过,专教阴招。他从酒囊里倒出半碗酒,泼在地上,酒液很快渗进泥里,你断了陈二狗的竹棍,他就敢断你的拳骨。
你不进城立威,青竹坳的老少爷们,保不准要跟着你挨刀子。
王铁柱嗷地一声蹦起来:哥,我跟你去!
我能扛行李,能递毛巾,能...
铁柱。陈怀山打断他,目光扫过晒谷场边的篱笆——那里晾着翠儿的碎花布裙,被风掀起个角,像只扑棱的蝴蝶。
他想起妹妹前天攥着他的手,眼睛亮得像星子:哥,我在县医院听见护士说,省城有治腿的好法子...
黄教头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惊得篱笆下的母鸡扑棱棱乱飞。
陈怀山望着母鸡扑腾起的草屑,突然笑了:擂台赛的规矩,得我自己定。他抓起青布包袱甩在肩上,缎子擦过下巴时,有股淡淡的樟木香,我要打,就打穿他们的阴招。
黄教头长出口气,拍了拍马脖子:明儿我带聘书来。他翻身上马,又俯身扔给陈怀山个铜哨,这是武馆的信号哨,吹三声,我带人来接你。
马蹄声渐远时,王铁柱扯了扯陈怀山的衣角:哥,你真要进城?
陈怀山望着山路尽头的尘烟,把铜哨塞进裤兜。
风掀起他的袖口,腕上的药渍泛着淡青——那是苏晚晴新配的药膏,说是能去拳茧。迟早的事。他弯腰捡起铁柱的泥块,在掌心搓成圆团,但现在...得把该交代的事交代好。
月上柳梢头时,县城西头的青砖武馆里,陈二狗跪在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周鸿烈的鞋尖。
周鸿烈的蟒纹缎袍扫过他的脸,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你说陈怀山断你竹棍用的是崩拳?
是...是!陈二狗喉结动了动,后背的伤被冷汗浸得生疼,他出拳时整个人像块砸下来的石头,我连躲的机会都没有...
蠢。周鸿烈抬脚踹在他肋骨上,陈二狗闷哼着滚进墙角,看见对方从檀木架上摘下对鎏金鹰爪钩,真正的国术,是要把人逼进死胡同。
明儿你去药铺抓三副马钱子,掺在青竹坳的井里...他指尖抚过钩尖,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等陈怀山带着人来报仇,我让他看看,什么叫——
鹰爪锁喉。
陈二狗打了个寒颤,望着窗外的月亮。
那月光正洒在青竹坳的晒谷场上,照见个瘦高的身影立在谷堆旁。
那人背对着月亮,影子拉得老长,像把插在地上的刀。
陈怀山摸着怀里的断钩,听着山风掠过竹林的沙沙声。
他想起黄教头说的擂台,想起周鸿烈的名字,想起妹妹攥着他手时的温度。
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他低头摸了摸裤兜里的铜哨,又抬头望了望东山口的山路——那里的晨雾,该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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