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老槐树杈上,新挂的粗布幌子被晚风掀得猎猎作响。
陈怀山踮脚扯了扯布条边角,指腹蹭过“再战陈二狗”五个墨字,墨迹未干时他蹲在灶前熬了半宿,锅底灰兑着鸡蛋清,写出来的字比村学先生的更沉。
“山子,这事儿犯不着。”刘寡妇端着搪瓷缸挤到近前,缸里的红糖水晃出涟漪,“那陈二狗跟县城武馆的人学了半年,上回在村头掀了三亩玉米地,你妹妹的药钱才刚凑齐——”
“婶子。”陈怀山转身接过搪瓷缸,掌心触到缸壁的温,“上回他推翠儿下山坡时,也是这么想的。”他喉结动了动,眼底浮起那日的画面:翠儿的花布裙挂在荆棘丛里,小腿上的血珠子顺着土坡往下淌,陈二狗蹲在坡顶啃黄瓜,瓜皮“啪”地砸在妹妹脸上。
老槐树下的人越聚越多。
王铁柱挤到最前边,十六岁的小伙子喉结比枣核还尖,攥着半块红砖往陈怀山脚边一墩:“山子哥,我昨儿跟你学的‘进步冲拳’,等会儿我给你喊号子!”他后颈的汗把粗布褂子洇出个月牙印,是方才从二里地外的自留地跑回来的。
日头坠到西山尖时,晒谷场东边的土路上扬起尘烟。
三双硬底布鞋的声响碾过碎石子,陈二狗的破锣嗓子先撞进人堆:“听说我陈爷回来,都赶着看猴戏呢?”
人群自动让出条道。
陈二狗穿件靛蓝短打,护腕上沾着习武时的白灰,左边师弟扛着根齐眉棍,右边那个敞着怀,胸口纹着条歪歪扭扭的蛇。
陈二狗走到布条底下,仰头啐了口唾沫:“就这破布?我师父说,野路子拳再狠,也扛不住正宗鹰爪功三招。”他抬脚踹向王铁柱方才放的红砖,“咔嚓”一声,砖裂成四瓣,碎渣溅到陈怀山裤脚。
“好个鹰爪功!”
尖亮的快板声从人堆后炸开。
孙铁嘴晃着竹板挤进来,灰布衫下摆沾着灶膛的草屑,是刚从村东头刘阿婆家的说书场子赶过来的。
他冲陈怀山挤挤眼,竹板“哒”地磕出个花点:“青竹坳里出条龙,骨是硬来血是雄;上回擂台扫牛鬼,今儿再斗恶犬虫——”
“放屁!”右边的蛇纹师弟抡起拳头要砸,陈二狗伸手拦住,歪着嘴笑:“让他唱,唱完了好给我陈爷垫棺材板儿。”
孙铁嘴把竹板往腰间一别,故意凑近陈二狗:“小爷可知,当年李存孝打虎,靠的不是铁链子;霍元甲斗洋拳,凭的不是拜师帖。咱这陈家小子——”他猛地转身指向陈怀山,竹板“唰”地展开,“练的是日头底下的硬功夫,啃的是泥里刨出来的真本事!”
人群里爆起喝彩。
王铁柱举着半块砖蹦起来:“山子哥揍他!”刘寡妇攥着陈怀山的衣角直抖,可眼底的光比晒谷场上的灯笼还亮。
陈二狗的脸涨成猪肝色,右边的蛇纹师弟已经把蛇头纹蹭到陈怀山跟前,腥气的汗味混着劣质花露水直往人鼻子里钻。
陈怀山往后退了半步,让出块空地。
他望着陈二狗发紧的肩背——这是要抢攻的架势,跟武馆教的“起手式”一个模子刻的。
风掀起他的旧布衫,露出腰间别着的黑龙徽章,金属边缘硌得皮肤发疼。
爷爷那半本《拳经》在灶房梁上藏着,最后一页的虫洞总在他眼前晃,像只盯着他的眼。
“打不打?不打跪下行礼,我陈爷宽宏大量。”陈二狗捏着鹰爪式逼近,指尖几乎要戳到陈怀山鼻尖。
陈怀山没说话。
他望着西边最后一缕霞光,想起今早翠儿趴在窗台上说的话:“哥,你今天的影子比昨天长了。”此刻他的影子正罩住陈二狗的脚面,像块压了二十年的青石板,终于要掀起来见见光。
“打。”他吐出这个字时,晒谷场的灯笼刚好被风吹得晃了晃。
红光里,陈怀山缓缓走向场中央,袖口沾着的砖屑簌簌落进土缝。
陈二狗搓了搓掌心的白灰,鹰爪指节捏得咔咔响。
晚风卷着稻草叶打旋儿,扫过两人之间的碎砖。
一场拳,就要分个明明白白。
陈怀山踏入场中时,鞋跟碾碎了半片干稻壳。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闷响——不是惧,是血在烧。
昨夜蹲在灶前练缠丝劲,柴火烧得手背起皮,爷爷临终前说“拳是活人用的,死招要变活”的话,此刻正顺着后颈往天灵盖窜。
陈二狗喉头滚出一声闷笑,鹰爪指节捏得发白,十根指甲修得尖尖的,在灯笼下泛着冷光。
他突然矮身前冲,带起的风掀得陈怀山额发乱颤,那双手就像两把淬毒的钩子,直往咽喉锁来。
人群里传来刘寡妇的抽气声,王铁柱举着半块砖的手悬在半空,连孙铁嘴的竹板都忘了敲。
陈怀山没躲。
他盯着陈二狗手腕上暴起的青筋——这是鹰爪功发劲前的死穴。
待那双手离喉结还有三寸,他突然侧转半步,左肩微沉卸去来势,右手如蛇信子般缠住对方手腕。
指腹压在“内关穴”上的瞬间,他想起今早给翠儿擦药时,妹妹攥着他的手说“哥的手比暖水袋还热”,此刻这双手却冷得像淬过霜,顺着陈二狗的血脉往上爬。
“缠、缠丝劲?!”孙铁嘴的竹板“当啷”掉在地上。
他见过县城武馆的教头演示,说是要把内劲像藤条似的缠进对手骨缝里,可眼前这小子用的分明是晒谷场晒了二十年的土法子——陈怀山的胳膊跟着陈二狗的挣扎拧成了个麻花,腕骨“咔吧”响了两声,陈二狗疼得龇牙咧嘴,踉跄着退了三步,护腕上的白灰簌簌往下掉。
“好!”王铁柱把砖往地上一摔,溅起的土沫子落进他咧开的嘴里,“山子哥刚才那下,跟我学的进步冲拳不一样!”他扭头去看刘寡妇,却见婶子用袖口捂着嘴,眼眶红得像浸了辣椒水。
陈二狗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右边的蛇纹师弟急得直搓手,左边扛齐眉棍的却缩了缩脖子——他记得师父说过,能接住鹰爪锁喉还反制的,至少是明劲中期。
陈二狗抹了把嘴角的涎水,突然暴喝一声,双手成爪左右开弓,抓向陈怀山的面门、心口、肋下,招招都是往死里去的狠劲。
陈怀山闭了眼。
晚风裹着稻草香钻进鼻腔,他听见陈二狗鞋底擦过地面的沙沙声,听见自己后颈汗毛被带起的轻响,听见昨夜在晒谷场对着老槐树练了百遍的破爪口诀:“耳听风,鼻问劲,爪来如蜂,崩拳如锤。”当那股腥气的汗味再次逼近时,他猛地睁眼,右拳自下而上崩出,拳面擦着陈二狗的指尖扫过,却结结实实撞在对方心口。
这一拳像敲在闷鼓上。
陈二狗整个人飞出去三尺,撞翻了王铁柱方才放砖的土堆,嘴角溢出的血珠在灯笼下闪着红。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孙铁嘴捡回竹板,快板敲得比过年的鞭炮还响:“青竹坳里藏猛虎,野拳破了鹰爪功——”
“闭嘴!”陈二狗撑着土堆爬起来,后腰的短刀硌得生疼。
他盯着陈怀山腰间的黑龙徽章——那是爷爷当年走镖的信物,此刻在红光里泛着冷光。
“老子让你知道,拳快不如刀快!”他猛地扯出短刀,刀刃划破布衫的声响像道惊雷,惊得刘寡妇踉跄两步,王铁柱抄起半块砖就要冲,却被陈怀山用眼神按在原地。
陈怀山没动。
他盯着陈二狗握刀的手——虎口震得发白,刀把上还沾着方才崩拳时蹭的血。
地上有根稻草杆,被晚风卷着打了个旋儿,停在他脚边。
他脚尖轻轻一挑,稻草杆“咻”地飞出去,精准点在陈二狗手腕的“阳池穴”上。
短刀“当啷”落地,陈怀山已经欺身上前,一脚踹在对方胸口。
“你输的是命,不是拳。”他弯腰捡起短刀,刀身映出陈二狗惊恐的脸,“当年你推翠儿下山坡时,可想到过今天?”
晨曦不知何时漫上了老槐树梢。
王铁柱“扑通”一声跪在陈怀山脚边,额头抵着晒谷场的土:“山子哥,我跟你学拳!”陈怀山伸手把他拉起来,指腹蹭掉他脸上的土:“想学拳,先学会——”
“先学会不恃强凌弱。”
清泠泠的女声从人堆后传来。
苏晚晴背着褐色医药箱挤进来,蓝布衫下摆沾着晨露,发梢还凝着细水珠。
她望着陈怀山手背上的擦伤——是方才抓陈二狗手腕时被护腕蹭破的,眼神软得像春溪:“先处理伤口。”
陈怀山突然想起,昨晚给翠儿煎药时,窗台上多了包晒干的金疮草,用麻纸包着,还压了张字条:“晒谷场风大,拳套里垫层软布。”字迹娟秀得像画出来的,此刻正从苏晚晴泛红的耳尖上,漫进他的心跳里。
老槐树的影子渐渐短了。
孙铁嘴又敲起竹板,调子比方才更亮:“野拳王,立擂台,青竹坳里响春雷——”陈二狗被两个师弟架着往村外走,经过苏晚晴身边时,她突然蹲下身,指尖掠过地上那截带血的稻草杆。
晨露顺着草叶滚下来,滴在她手背的药渍上,晕开一片淡青。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