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黄昏,晒谷场的碎砖硌得陈怀山后脚跟生疼。
他蹲在断砖堆旁,拇指反复摩挲铁链上的锈迹——这链子他今早特意在河里泡了半日,又在青石板上磨了三个时辰,原本暗红的锈渣早被蹭得发亮,此刻在暮色里泛着冷铁特有的青灰。
山、山子......王疤脸的声音从草垛后挤出来,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
他缩着脖子,裤脚沾的县城煤渣簌簌往下掉,喉结上下滚动时,后颈的刀疤跟着一跳一跳,他们......来了。
陈怀山没动,耳朵却竖得像青竹坳山梁上的夜猫子。
远处传来轮胎碾过碎石路的沙沙声,混着柴油机特有的嗡鸣——不是村里张木匠的手扶拖拉机,是四个轮子的铁家伙。
他眯起眼,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间,晃过一道乌油油的影子,像条蛰伏的黑蛇。
别抖。他侧过脸,声音轻得像风,但王疤脸还是打了个激灵。
这小子的眼神太沉,像深冬结了冰的山涧,王疤脸突然想起三天前被按在晒谷场泥地里的滋味——这链子抽在后背上时,比他当年在码头上见过的铁链子都狠,可更狠的是陈怀山压在他耳边说的话:霍先生要见我?
行,你带他来晒谷场。
要是敢耍花招......他摸了摸后腰还没消的淤痕,喉结又滚了滚。
轿车停在晒谷场边缘,引擎声掐断的瞬间,陈怀山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动静。
车门打开的吱呀声里,先下来个穿黑西装的,皮鞋尖在碎石上磕出脆响;接着是第二个,个头更高,膀子宽得能挡半片天;最后下来的人,金丝眼镜在暮色里闪了闪——霍先生,王疤脸说过他总用银匙搅咖啡,此刻正抚平西装前襟,唇角挂着笑,像在自家客厅里会客。
陈少果然胆识过人。霍先生踩着晒谷场的碎砖走过来,每一步都稳得像量过尺寸,我特来亲自邀你加入龙影武馆。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个牛皮纸信封,封皮上龙影两个烫金大字刺得陈怀山眼皮一跳,年薪十万,包吃包住。信封递到眼前时,混着淡淡檀香味,只要你签下名字,一切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陈怀山没接。
他盯着霍先生的皮鞋——黑得发亮,鞋跟沾着点泥,不是青竹坳的红土,倒像县城宾馆前的水泥灰。
三天前黄教头说港商时,他就想起妹妹翠儿被村霸推下山坡那天,村霸也穿这种亮皮鞋,蹲在地上摸翠儿的脸,说小瘸子怪可怜的。
我不识字。他伸手接过信封,指腹蹭过封皮,触感滑得像蛇皮。
信封没封口,他抽出合同扫了眼,最下面一行小字刺得他太阳穴突突跳——终身效力,违者断手断脚。
霍先生的笑更深了:陈少过谦,我打听过,你常去县城新华书店翻《拳经》...
我不卖命,也不卖拳。陈怀山突然发力,指节捏得发白。
合同纸在他手里发出脆响,先是撕开道口子,接着两半、四半、八半,碎纸片扑簌簌落进砖缝里,像被风吹散的纸钱。
霍先生的镜片暗了暗。
他身后两个保镖的手同时按向腰间,黑西装下鼓起的轮廓,陈怀山在县城黑市拳场见过——是短棍,包着铁皮的那种。
那就只能遗憾了。霍先生的声音还带着笑,尾音却像冰碴子,小陈,你该知道......
知道什么?陈怀山站起来,铁链在腰间哗啦作响。
他能看见霍先生喉结动了动,看见左边保镖的脚尖往他左腿方向挪了半步,右边那个的拇指在短棍把手上蹭来蹭去——这是要锁腿封路的架势。
暮色漫过青竹坳的山尖,最后一缕天光落在铁链上。
陈怀山右手悄悄扣住链头,指腹磨出的茧子贴着凸起的铁环,像扣住根随时能抽出去的蛇。
他想起今早给翠儿梳辫子时,妹妹趴在窗台上说:哥,你昨天磨链子的声音,像打雷。
霍先生挥了挥手。
两个保镖同时迈出步,皮鞋跟碾碎了两片合同纸。
陈怀山盯着他们膝盖弯曲的角度,听着自己心跳混着铁链轻晃的声响,突然咧嘴笑了——这链子他磨了三天,锈渣早没了,抽在人身上......该比皮鞭还狠。
左边保镖的短棍先抡了过来,带起的风刮得陈怀山耳尖生疼。
他没躲——三天前在晒谷场反复推演的就是这一步:这两人跟黑市拳场那些花架子不同,左膀右臂都是练过锁喉棍的狠角色,第一棍必走中门,第二棍才封退路。
稻壳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
陈怀山后脚跟猛地碾进混着稻壳的碎砖堆,借着反冲力向右滑出半尺,短棍擦着他左肋扫过,带飞了半片衣角。
右边保镖趁机欺身,铁钳似的手已经扣向他脚踝——这是要锁死下盘的抱树桩手法,陈怀山早听王疤脸说过他们先废腿再补刀的规矩。
来得好!他喉间闷喝,左手突然攥住右边保镖手腕。
这手劲大得离谱,保镖腕骨咔吧作响,刚要抽手却觉一股巧劲顺着关节钻进来,整个人被带着转了半圈,后背重重撞进草垛。
稻草簌簌往下掉时,他还瞪着眼,不敢信自己这身三年铁砂掌的功夫,竟被个毛头小子用小擒拿手破了。
左边保镖见势不妙,短棍倒转,露出藏在棍尾的刀刃——王疤脸说过的淬毒柳叶刀,此刻在暮色里泛着青蓝。
陈怀山瞳孔骤缩,正要起腿,斜刺里扑来道黑影。
王疤脸嗷唠一嗓子,像头撞翻谷仓的野猪,扑上去死死抱住保镖大腿。
他后颈刀疤涨得通红,指甲深深掐进对方小腿肌肉:山子!
老子记着你给翠儿抓药的钱呢!
刀刃擦着陈怀山腰侧划过,割破一层布,却再进不得半分。
保镖疼得直抽冷气,挥拳砸向王疤脸后颈,可这疤脸货跟块粘糕似的,抱着腿就是不松。
陈怀山趁机抄起地上铁链,锈迹早磨干净的铁环甩起来呼呼生风,照着保镖手腕抽下去——这是他在田埂上练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缠龙鞭,铁链缠上手腕的瞬间,保镖虎口崩裂,短刀当啷落地。
跑?陈怀山转头时,正看见霍先生猫着腰往轿车方向挪。
这老狐狸刚才还端着港商派头,此刻西装裤膝头沾着草屑,金丝眼镜歪在鼻梁上,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陈怀山脚下发力,晒谷场的碎砖被蹬得乱飞——他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拳劲要像山涧水,平时静,动时急,这一步跨出去,竟比往日快了三分。
霍先生刚摸到车门把手,后颈突然一热。
陈怀山的手掌结结实实拍在他肩胛骨上,不是普通的掌击,是他昨夜在柴房对着砖堆练了百遍的寸劲——表面看只是轻触,内里的劲却像闷雷,顺着骨头往脏腑里钻。
霍先生惨叫着栽进车轱辘旁的泥坑,金丝眼镜飞出去两米远,露出额角豆大的汗珠:你...你怎么比县城武馆的教头还快?
陈怀山弯腰扯住他西装领口,从内袋摸出枚金属徽章。
黑龙张牙舞爪的纹路扎得他指尖发疼,这图案他在村东头破庙的墙皮上见过——上个月夜里巡逻,他看见三个外乡人用红漆画的,当时还以为是小孩胡闹。说。他拇指压在霍先生腕间太渊穴上,这是爷爷教的问讯手,疼得人骨头都发软,秘密武馆在哪?
全省...十几个县...霍先生喉结直颤,泥点溅在金丝眼镜框上,培养地下拳手...往境外送...您放了我,我...
山子哥!
尖锐的警笛声里,刘寡妇的喊声响彻晒谷场。
她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冒烟的旱烟杆——陈怀山昨夜里帮她修屋顶时,悄悄塞给她张纸条,上面写着县城派出所的电话和申时三刻四个大字。
此刻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可腰板挺得比晒谷场的竹篙还直:警察同志!
就是这几个人!
轿车前灯被警灯映得发红,陈怀山松开霍先生的手。
对方瘫在泥里,像条被抽了脊梁的蛇。
王疤脸还压着那保镖,此刻抬头冲陈怀山咧嘴笑,后颈刀疤在警灯下泛着紫:山子,老子这架没白挨吧?
没白挨。陈怀山蹲下身,把黑龙徽章塞进自己裤兜。
远处传来警察喝令不许动的喊声,他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稻草堆里麻雀扑棱翅膀的响,还有东边山尖漏出的第一缕晨光——这光落在铁链上,把铁环照得发亮,像串烧红的炭。
后来警察带走霍先生时,刘寡妇往陈怀山兜里塞了俩煮鸡蛋。
她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却把鸡蛋捂得热乎乎的:山子,往后夜里别总在晒谷场练拳了,婶子给你留着热粥呢。陈怀山应着,抬头看见老槐树上新挂了块木牌,是他前几天钉的禁止斗殴,此刻在晨风中晃了晃,把影子投在霍先生刚才躺过的泥坑上。
青竹坳的风声渐平了。
可陈怀山摸着兜里的黑龙徽章,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就像爷爷留下的那半本《拳经》,最后一页被虫蛀了个洞,看得见龙影两个字,却看不见后面的话。
他站在晒谷场中央,看晨雾漫过山坡,突然想起妹妹翠儿今早说的话:哥,你今天的影子比昨天长了。
长了好。
陈怀山活动着发暖的手腕,听着远处派出所的车声渐远。
他知道,有些事才刚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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