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陈怀山天没亮就摸黑起了床。
竹篓里的药锄碰着陶瓶叮当作响,他把声音压得极轻——翠儿昨晚守着灶火给他熬姜汤,眼下该还在西屋补觉。
晨露打湿了麻布鞋面,草叶上的水珠顺着裤管往腿根钻,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路过村东头那片密林时,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脚步微顿,竹篓带子在掌心勒出红痕——方才那声枯枝断裂,不似山雀扑棱,倒像有人收脚时没控住力道。
他垂眼盯着脚边的野莓丛,余光却扫向树影深处。
斑驳光斑里浮着几缕淡雾,像被什么东西惊散的。
风卷着松针香扑过来,他摸到腰间铁哨,指腹蹭过“怀山”二字的刻痕——爷爷说这是老陈家的魂,紧要关头能镇邪。
密林中再没动静。
陈怀山把竹篓往上提了提,故意踩得草叶哗哗响,走出去十步又突然转身。
除了被风掀起的半片黑布角,只看得见树桠间跳来跳去的花栗鼠。
他抿了抿唇,没吭声,却把药锄往手心里攥得更紧了。
绕过山弯,断崖边的老松树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陈怀山把竹篓往石头上一搁,脱了布衫搭在树杈。
他望着崖下翻涌的白雾,深吸一口气——这是爷爷教的“吞云式”,吸足了山间清气,练起拳来更有底。
“虎扑!”他低喝一声,右腿猛地绷直,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扑出。
掌心带起的风刮得崖边野菊东倒西歪,后脚蹬地的碎石子骨碌碌滚下悬崖。
体内那股热流又涌上来了,从丹田窜到肩背,再顺着胳膊往拳面钻,筋骨间噼啪作响,像干柴遇了火。
第三遍“虎扑”刚做到收势,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这次不是错觉——崖边的枯草被压出一道浅痕,有什么东西正踩着松针往他这儿挪。
陈怀山没回头,脚尖悄悄勾住脚边的碎石,腕子微转,把药锄攥成了手刀的架势。
“停。”
声音像老树根扎进岩缝里,哑得发涩。
陈怀山猛地旋身,药锄差点劈出去——来的是个老猎户,灰布褂子洗得发白,腰间挂着锈了的猎刀,手里的枣木拐杖头磨得油亮。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晨雾里瞧着像两块淬过冷的铁,直勾勾钉在他心口。
“你这‘虎扑’,太死。”老猎户往旁边一蹲,拐杖在地上画了道弧,“扑出去像夯土的石墩子,收势又急得像被狼撵。”他指节叩了叩陈怀山的肩窝,“劲是透了,可心意呢?”
陈怀山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他想起昨儿夜里在院角练拳,翠儿端姜汤时说“你打拳的模样,像要把命都砸进去”——原来连个村姑都瞧出他的狠劲,更别说眼前这号人物。
“晚辈愚钝,还请前辈指点。”他弯腰抱拳,袖口滑下来,露出腕子上淡青的筋络——那是小时候跟着爷爷抄《拳经》磨的,笔杆子比药锄细,勒出来的印子倒更深。
老猎户没接他的礼,反而抓起他的手按在崖边松树上:“摸摸。”陈怀山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突然被带着往上一推——松树的枝桠正随着山风轻轻摇晃,看似绵软,可那股子韧性,比硬邦邦的石头更难掰断。
“拳意通心,心定则拳稳。”老猎户松开手,拐杖点了点陈怀山的丹田,“你现在这股子热流,是憋着股子气。气能催劲,可也能障眼。等哪天你能把这口气散了,顺着山势、顺着风势打……”他忽然笑了,皱纹里全是松针的影子,“那时候,你再试试断砖。”
山风卷着雾过来,老猎户的灰布褂子鼓成个帆。
陈怀山还想再问,一抬头却见人已经走到崖边,拐杖点地的声音越来越轻。
等他追到松树底下,只看见石缝里插着根松针,叶尖上挂着滴晨露,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他摸着腰间的铁哨往回走,竹篓里的药草被压得东倒西歪。
路过那片密林时,后颈再没起鸡皮疙瘩,可脑子里总盘旋着老猎户的话。
走到晒谷场时,他突然停住脚,把布衫往肩上一甩,对着场边的老槐树扎了个马步。
晨光照着他绷紧的后背,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滚,滴在青石板上摔成八瓣。
他闭着眼,试着把那股子憋了十七年的热流往四周散——像崖边的松树,像山涧的溪水,像昨晚翠儿递来的那碗姜汤,暖得人发颤,却不烫手。
风掀起他的布衫,铁哨撞在青石上,发出一声清亮的轻响。
陈怀山的额头沁出薄汗,却舍不得擦。
老猎户那句“顺着山势、顺着风势打”像根细针,正挑开他心里那团拧了十七年的乱麻。
他重新扎稳马步,喉咙里滚出半声低吟,像是跟自己较劲,又像是在跟山风对话。
前心贴着后背的热流不再横冲直撞了。
他试着把那股子憋了多年的狠劲往指尖送,再顺着臂骨往肩井穴散——爷爷教过“气走三阴三阳”,可从前总觉得这是虚话,此刻却真真切切摸到了门道。
当第三式“虎扑”再打出来时,他的脚尖只轻轻一点地,整个人便像被山风托着往前飘,掌风扫过老槐树的枝桠,竟没震落半片枯叶。
“成了!”他低喝一声收势,后颈的汗毛还竖着,不是因为警惕,而是被这从未有过的轻灵劲激得发颤。
抬头想找老猎户讨句准话,却见崖边只剩晨雾翻涌,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方才老猎户站过的石缝里,一根枯枝斜斜插着,断口处还沾着新鲜的松脂,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那根枯枝。
松脂黏在指腹上,带着股清苦的香——和爷爷药篓里的山苍子味像极了。
“前辈留的?”他喃喃自语,把枯枝别在腰间的布带里,“倒比铁哨还金贵。”
“怀山!怀山!”
急促的喊声响彻山弯。
陈怀山抬头,就见阿旺哥正顺着田埂往上窜,蓝布裤腿卷到膝盖,沾着泥点子的胶鞋踩得野草东倒西歪。
他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许是跑急了,糖稀顺着指缝往下淌,在裤腿上洇出块深褐色的印子。
“城里武馆的人要来找你!”阿旺哥扑到跟前,弯着腰直喘气,“我今早挑山货去集上,听王屠户说的。他闺女在县医院当护士,说有俩穿黑绸衫的,拿着张断砖的画像,逢人就问‘这拳劲是哪个野小子使的’!”
陈怀山的手指在腰间的枯枝上轻轻一叩。
他想起昨儿晌午在晒谷场试“寸劲”——十块青石板码成摞,他攥着药锄背轻轻一震,最底下那块“咔”地裂成两半。
当时围了半村人,翠儿举着破碗当锣敲,赵老汉捋着胡子直咂嘴:“这娃的拳,比当年我在镇里看的打把式卖艺还利索!”
“他们说啥时候来?”他声音稳得像山涧的石头。
阿旺哥抹了把汗,红薯渣子粘在嘴角:“说是赶明儿早集。王屠户还说……”他压低声音,往四周扫了眼,“那俩黑绸衫腰里鼓囊囊的,保不准揣着家伙。”
陈怀山没接话,弯腰捡起地上的布衫。
粗布擦过掌心时,他摸到了老猎户按过的肩窝——那里还留着点热乎气,像块小太阳焐着骨头缝。
他想起妹妹翠儿瘸着腿在灶前添柴的模样,想起村东头刘癞子把翠儿推下山坡时,那声“小瘸子也配摘野莓”的笑。
“怀山?”阿旺哥推了推他胳膊,“你咋不说话?要不我找赵老汉喊上二狗子他们……”
“不用。”陈怀山把布衫往肩上一甩,竹篓里的药锄碰着枯枝叮当作响,“该来的,早晚会来。”
他往回走时,阿旺哥还在身后絮叨,可那些话都被山风吹散了。
陈怀山盯着脚边的野莓丛,突然看清了——从前他练拳是为了护着妹妹不被欺负,后来是为了争口不饿肚子的气,可老猎户那根枯枝戳破了层窗户纸:拳劲到了这份上,总得去更宽的地儿试试。
月上中天时,陈怀山站在院门口的老枣树下。
翠儿的屋漏出点昏黄的光,能听见她翻书的动静——那是他从县城废品站捡的旧课本,她总说“等哥哥成了大拳师,我要给你记功”。
他摸出腰间的枯枝,在月光下看得清楚:断口处的年轮是规整的同心圆,像块小日晷。
“顺着山势打”,老猎户的话在耳边转,“山势”是啥?
是青竹坳的穷,是翠儿的瘸,是刘癞子的横,是城里武馆的刀?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枣叶沙沙响。
陈怀山望着东南方——那里有县城的方向,他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卖药材,一次是给翠儿抓药。
第一次去时他攥着钱袋子发抖,怕被人抢;第二次他攥着药锄发抖,怕翠儿的腿治不好。
现在他摸着枯枝笑了。
裤脚被风掀起,露出脚踝上淡青的筋络——那是小时候在晒谷场扎马步勒的,现在倒成了最结实的根。
“是时候去外面看看了。”他对着月亮轻声说。
风卷着枣花扑过来,落了他一肩头。
远处传来夜鸟的啼叫,清亮得像铁哨的响。
翠儿屋里的灯灭了,可陈怀山知道,等天一亮,他要做两件事:先把灶上的红薯干装半布袋,再去后山砍根新的药锄柄——旧的那把,该换成能打更硬仗的家伙了。
山影里,那根枯枝在他指缝间轻轻颤了颤,像在应和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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