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及巡防守卫,熬煮浓汁野菜树皮羹,佐少许粗盐。每日按需分配。”谢归鸿清晰地说道,“省下粮米,为孩童蓄命。”
最后,他看向墙头,透过浓烟看向山林断崖那唯一尚存几分“空隙”的方向:
“张铁匠。”
“在!”张铁匠的声音带着嘶哑的坚定。
“后山崖阴缓坡方向,火势最薄之处。安排臂力最好的‘后生队’,寻强韧藤蔓搓制长索,削硬木为短桩。备着。”谢归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待风起时,或有可用之时。哨位轮替值守,看紧山中所有动向。”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出,并非豪言壮语,只是用仅有的、贫瘠的资源,在最严酷的环境下,维系着一线微薄的生机运转。露水、草根汤、树皮羹、分食、保童……每一个字都浸透生存的沉重与苦涩,却又在这绝望的泥沼中,硬生生开辟了一条维系“存在”的、荆棘遍布的小路。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丝不苟的安排。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于“可行之事”的沉静,如同一道无形的定海神针。恐惧还在每个人心底翻涌,但那股因窒息而即将彻底爆发的、无秩序的混乱狂躁,却被这清晰可见的“步骤”死死压制住了。
胡二胡乱地应着,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滚带爬地去组织人分派任务。周郎中抱着瓦罐,眼神专注地开始分辨手里的枯草。张铁匠深吸一口灼热呛人的空气,哑声招呼着哨位的汉子们轮班休息吃饭——吃那难以下咽的“羹”。
谢归鸿的目光越过熊熊燃烧的火墙和弥漫的浓烟,投向山崖外、黑风岭的方向,深邃难明。沧浪竿在震地的蹄声和火焰呼啸的间隙中,无声地传递着海潮般凝重而充满韧性的波动。
?
黑风岭,背阴面陡峭的悬崖顶上。
邢煞风叉腿而立,山风猎猎,吹动他那如同钢针般的短发和他紧束皮甲上磨损开裂的边缘。他双手抱胸,目光如同捕食前的鹰隼,越过重重山峦沟壑,清晰地投射在远方那片被浓烟烈火围困、如同沸水中挣扎蚁穴般的渔阳镇。
火光勾勒着镇子的残破轮廓,黑烟如同倒流的瀑布,直冲天际,也模糊了更远的视野。但邢煞风的嘴角,那凝固的残忍笑意始终未减分毫。他太熟悉这种味道——绝望、恐慌在无声中缓慢发酵,最终酿成疯狂和自相残杀的剧毒美酒。
他不需要现在就冲进去厮杀。他要享受的,正是猎物在囚笼中慢慢腐烂、崩溃的过程。他甚至能想象到镇内此刻的景象:争抢最后一点污水的撕咬,毒草误食的惨叫,因分食不均爆发的内讧……这些都让他感到一种残忍的愉悦。
他俯视着脚下深不见底、乱石嶙峋的山涧,溪水在底部撞击礁石,发出空洞的回响。弯腰,信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片。那石片扁平、边缘略带弧度,正好贴合掌心。
接着,他微微俯身,手臂向后划出一道蓄力的弧线,全身力量凝聚于指腕之间,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猎手对猎物力道控制的精确感。手腕猛地向水面方向一抖、一甩!
石片如一道灰白的刀光,高速旋转着,以一个极其刁钻、低平的角度,带着轻微的破空尖啸射向下方幽深的山涧水面!
嗤!噗通…!石片并未立刻沉没,而是借着巨大的旋转力量和那精巧的角度,在水面上连续、急速地跳跃点起!那姿态轻盈,如同传说中的缩地成寸,又如同一道在水面疾速蔓延的、跳跃的灰色裂缝!
一!二!三!四!
每一次轻点,都在墨绿色的水面上绽开一个碗口大小的、晶莹剔透的水圈,旋即迅速扩散消弭。石片如同拥有了灵性,贴着水面飞射!
远处峭壁一块探出的巨大岩石上,他的一个亲随哨探,正抱着一面磨盘大小、边缘翻卷的巨大铜钹(一种类似锣的打击乐器),看到主子的动作,立刻心领神会。他高高扬起手中沉重的皮包木槌,浑身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量,对着那巨大铜钹的中心,狠狠敲下!
咣————!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洪亮、更加悠长、更加凝聚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开天辟地的古神咆哮,骤然从悬崖顶端轰响而起!钟波凝而不散,带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如同一柄巨大的重锤,猛地砸向远方的渔阳镇!震得人耳膜刺痛,心肺欲裂!这钟声不再是警告,而是赤裸裸的宣告:你们的死亡倒计时,又近了一天!
铜钹的轰鸣在群山间回荡、叠加,经久不息。直到那最后的余波快要消散之际,那水面上的石片也完成了它最后一次短暂的跳跃——噗!终于势能耗尽,沉入幽绿的深渊水底。
邢煞风一直默默地数着。
他缓缓直起魁梧的身躯,望向渔阳镇的目光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咀嚼回味着一个味道。
“四天。”他低沉的嗓音在山风中显得模糊不清,却又如寒冰般刺入身旁每一个屏息肃立的帮凶耳中,“不,第五天。才够味。”
他转过身,大步迈向通往洞窟营寨的方向,背影在悬崖猎猎的风中如同不可撼动的铁碑。
那枚带走了四条微光、宣告着四次残酷跳动的石片,沉入幽深水底冰冷滑腻的青苔之间,再无踪迹。
像死人倒数的牙齿,
街心回荡着谢归鸿沉静的指令,每个字都像钉入朽木的铁钉:“成人巡守,食浓羹树皮,调粗盐。童稚食稀粥,粮尽哺其命。”字字不煽情,却如冰冷手术刀剖开活路。
浓烟如瘴,谢归鸿目光破开烟幕,刺入后山断崖那处火网稀薄之地:“张铁匠!”
“在!”墙头嘶吼炸响。
“鹰愁涧!”谢令如铁锤砸砧,“后生队剥百年紫藤,皮绞七股索!削岩松为三尺倒刺桩!暗中备妥。”最后三字骤然压低,化作耳语般的气音:“待风转西南!”
没有豪言,唯有精准求生图谱:露水、草根汤、粮分五等、秘藏藤桩。正是这冰锥般的务实,在溃乱边缘冻住人形。胡二连滚爬行呼喝分派,周郎中枯指急搓老苔腐土,张铁匠喉头咯咯作响传令布防——濒死之镇竟透出蜂巢般的秩序感。沧浪竿伫立烟中,竿底青石无声蔓延出蛛网裂痕。
?
三十里外,黑风岭断魂崖。邢煞风赤足踏于削刃般的石棱上,罡风撕扯钢针短发。幽涧在百丈下轰鸣撞石,回响如万人枯骨磨牙。
他俯身,信手拈起片青黑页岩。腕骨轻旋试重,疤脸浮起猎户丈量猎物肋骨般的专注。全身筋肉自足跟绞起,沿脊如大蟒攀升,悍然凝于肩臂——恶蛟甩尾般暴烈一甩!
页岩化青光切向水面!
嗤!
第一跳!石片啄破墨绿水面,绽开碗大寒漪。
嗤!
第二跳!力道未衰,水花锐利如刀锋。
嗤!
第三跳!石缘钝响,水圈微散。
噗!
第四跳!疲态尽显,挣扎着旋出最后一个浑浊涟漪,便沉入黑潭。墨绿苔藓如饿鬼之舌,无声卷裹吞噬。
几乎同时!崖壁虬松后黑影暴起!百斤铜锤抡圆狠砸悬壁青铜饕餮钹——
咣————!!!
音爆凝成有形巨拳!轰然砸碎渔阳上空浓烟!滚烫音浪如剃刀刮过每张惊惶面皮!
余波撞山未绝,邢煞风已收臂伫立。几点冰冷涧水溅在他蜈蚣般的旧疤上,蜿蜒如新血。
“露水吊命?”喉间滚出砂轮磨骨般的低笑,“老子再添把阴火!”
疤眼如淬毒铁钩,死死咬住浓烟下蝼蚁乍现的秩序微光。
“四日,”齿缝碾碎冰渣,
“熬出骨髓油香方够味!”
铁塔身躯撞碎逆风,碾下陡径。青黑岩片没入死潭幽影,恰似倒数的第四颗枯牙沉入墓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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