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埠贵前脚刚走,
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还未在寒风中完全合拢,另一道身影便已悄无声息地填补了门口的空隙。
三大爷阎埠贵,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
镜片在屋内昏暗中反射出两点幽微的光。
他肩上落着几片未及融化的雪花,
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裹在身上,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里面是他谋生的家当——笔墨纸砚。
他脸上堆砌着一种精明的热络,嘴角向上弯着,眼睛习惯性地眯起,
目光却像探照灯,甫一进门便迅速扫过屋内每一寸窘迫的角落,
最终钉死在墙角那个空得刺眼的煤筐和炉口仅剩的微弱红点上。
“哎哟,雪莹同志,念国,还没歇着呢?”阎埠贵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
他毫不客气地侧身挤了进来,顺手带上门,将门外呼啸的风雪暂时隔绝。
一股寒气随着他的动作卷入,屋内那点可怜的热气瞬间稀薄了几分。
“这大冷天的,我这也是为街坊邻居服务,一刻不敢耽误啊!”
他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开门见山,
“眼瞅着年关近了,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得贴新对联,讨个好彩头不是?
我这毛笔字,在咱们胡同也算有点薄名,年年都为大家伙儿写。今年嘛……”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李雪莹苍白憔悴的脸上打了个转,
又瞥了一眼炉火:
“这润笔费,按老规矩,还是两毛钱一副。图个喜庆,也图个吉利嘛!”
又是钱!
易中海刚走,他阎埠贵就踩着点来了!
李雪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她心尖都在打颤。
这所谓的“老规矩”、“润笔费”,不过是阎埠贵仗着识几个字,在胡同里自封“文化人”后巧立的名目。
他那字,顶多算个工整,毫无风骨可言。
可偏偏她们孤儿寡母……当年周卫国重伤失踪,部队最终按牺牲处理,追授烈士。
为了保护她们不被可能的敌特或旧仇骚扰,这份烈士身份被严格保密,对外只说是普通战士牺牲。
街道办那点抚恤金——每个月十块钱,
在这物价飞涨的年月,仅仅是四九城人均最低生活保障线的边缘!
十块钱!
房租、口粮、念国那点可怜的学费、还有这年年看涨、如同催命符般的煤钱……
早已将这点微薄的钱撕扯得支离破碎。
可这活命钱,却成了四合院里某些人眼中肥美的“唐僧肉”。
易中海以“管事大爷”身份,巧立“扫雪费”、“水井维护费”、“邻里互助费”等名目克扣;
贾张氏借油借盐有借无还;
眼前这位阎老师,则年复一年索要这“润笔费”。
若她稍有犹豫,易中海那顶“破坏大院团结”、“思想落后”的大帽子立刻就会压下来,甚至威胁停发抚恤金!
钝刀子割肉,十几年,她早已被碾进尘土,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
“阎老师,”
李雪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带着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疲惫,
“您……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只是去年那对子还好好的,一点没破,今年……今年我们就不麻烦您了,凑合着还能用。”
她几乎是哀求地说着,声音低得如同蚊蚋,
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棉袄下摆。
阎埠贵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散的浮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扶了扶眼镜,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嘴角用力向下撇着,做出一副极其不悦、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的模样。
“雪莹同志,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
阎埠贵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文化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训诫口吻,
在狭小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辞旧迎新!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传统!旧对联怎么能贴在新年头上?那多晦气!新人新事新气象!这思想觉悟可要跟上啊!”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出来,手指在空中用力点着,
“贴上新的红对子,红红火火,扫除晦气,才能迎来新一年的好光景,给咱们大院儿也添点喜气儿!你这不是拖大家后腿吗?”
他一套套大道理砸下来,
仿佛李雪莹不贴他的新对联,就是思想腐朽,
就是给整个95号院抹黑,
就是阻碍社会主义新气象。
“再说了,”阎埠贵话锋陡然一转,
目光再次精准地扫过那奄奄一息的炉子和空荡荡的煤筐,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关怀”,
刻意压低了声音:
“这日子啊,总得往前看,往前过。念国还小,花朵儿似的年纪,总不能总跟着大人冻着饿着,你说是吧?”
他顿了顿,
仿佛不经意般,把话题引向了更深的冰窟,
“刚才老易……是不是也来过了?
他说的那个事儿……我看呐,雪莹妹子,你也别太犟着了。老易那是在帮你,实实在在为你和念国打算!
找个依靠,有个男人撑门立户,日子总比现在强百倍不是?”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蛊惑和不容置疑,“一个女人家,孤儿寡母的,拉扯个孩子,太难了!听我一句劝,答应算了。往后日子好过了,念国也能跟着享福,吃穿用度,上学念书,那都不是事儿。总好过现在……”
他意味深长地又瞥了一眼那冰冷的炉膛。
阎埠贵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雪莹心口最痛的伤疤,
再用力搅动。
她身体猛地一晃,
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炕沿上。
屈辱、愤怒、被彻底看轻的悲哀,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她淹没!
他们不仅要榨干她们母女最后一点活命钱,还要用所谓的“安排”,
逼她亲手埋葬掉对那个杳无音信之人的最后一点念想,卖掉自己的后半生!
为了那点抚恤金,为了他们肮脏的心思和所谓的“体面”!
阎埠贵看着李雪莹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
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知道,目的达到了。
他撇了撇嘴,伸手掸了掸棉袄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里透着嫌弃,仿佛刚才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
“行啦,该说的我都说了。都是为你们娘俩好。这润笔费啊,”
他抬高了声调,恢复了那种理所当然的腔调,“我过两天再来收。老易那边的话,你好好想想,别钻牛角尖,耽误了自己,更耽误了孩子!”
他最后瞥了一眼屋内凄凉的景象,鼻腔里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带着一股子“朽木不可雕”的轻蔑,转身一把拉开那扇薄薄的木门。
“砰!”
门被不轻不重地带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也带走了阎埠贵身上最后一丝虚伪的温度。
一股更猛烈的寒风寻着门缝尖啸着灌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李雪莹身上。
几乎就在同时——
“噗!”
炉膛里,那最后一点顽强跳动了许久的暗红色火星,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
在冷风的侵袭下,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丝微光消失,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泼满了整个房间,带着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死死缠绕住这对单薄的母女。
窗外,风雪的呜咽声陡然变得清晰而凄厉,像是无数亡魂在黑暗里哀嚎。
李雪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土炕沿软软地滑坐到地上。
冰凉的尘土透过单薄的裤子渗进来,她却感觉不到。
没有嚎啕,没有哭喊,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像寒风中一片即将被撕裂的枯叶。
滚烫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冷却的水渍。
十几年积压的委屈、被践踏的尊严、看不到尽头的绝望,还有那深入骨髓、不敢宣之于口却从未熄灭的刻骨思念,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所有堤防。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死死压住,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眼前是旋转的黑暗。
这个院子,这些所谓的“邻居”,像一张无形而冰冷的铁网,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
勒得她快要窒息而亡!
易中海和阎埠贵两张虚伪而冷酷的脸在黑暗中交替闪现,他们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耳边嗡嗡作响——
交钱!改嫁!……
无形的绳索仿佛已经套上了她的脖颈,越勒越紧……
“妈……妈妈……”一个带着哭腔的、微弱的声音在浓稠的黑暗里响起。
小小的身影摸索着,带着刺骨的冰凉,颤抖着扑到李雪莹身边。
周念国被母亲那无声却汹涌的绝望吓坏了,她伸出那双满是冻疮裂口、红肿冰凉的小手,慌乱地、笨拙地去擦母亲脸上怎么也擦不干的泪水。
那稚嫩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泪,又冰又疼。
“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女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恐惧,一遍遍重复着那句在无数个寒冷长夜里支撑过她稚嫩心灵的话语,像黑暗中一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柴,
“爸爸会回来的……爸爸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念国的……等爸爸回来了,我们就好了……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爸爸会保护妈妈的……”
女孩那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稚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李雪莹千疮百孔的心。
她猛地将女儿那冰凉瘦小、骨头硌人的身体狠狠搂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这是她在冰冷怒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把脸深深埋在女儿单薄得可怜的肩窝里,
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滚烫的液体迅速浸湿了孩子破旧的棉袄。
女儿的话语,是盐,撒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却又是微弱的烛火,在这令人窒息的、冰封雪覆的绝望深渊里,固执地摇曳着,投下一丝渺茫却又不肯熄灭的光亮。
卫国……你在哪儿?
这漫天的风雪,这吃人的院子……我们……还能等到你回来吗?
李雪莹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紧紧抱着她唯一的火种,无声地呐喊。
窗外,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猛烈地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
发出呜呜的悲鸣,
像是为这被遗忘的角落,奏响一曲绝望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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