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韩於在锦缎被褥中翻了个身，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脸上，暖洋洋的。他伸了个结结实实的懒腰，骨头发出几声脆响，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少爷，您可算醒了！“守在床边的侍女小荷急得直跺脚，“老爷都派人来催三次了！“
韩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支起身子：“急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还先觉呢，都晌午了才起来，你倒是自在得很呐！“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吓得小荷手一抖，铜盆里的水洒了大半。话音未落，一位年近六旬的男子冷着脸背手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韩於定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他这位父亲大人今日的打扮着实“别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这一身行头，活脱脱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打扮。只是穿在韩勇这虎背熊腰的沙场老将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那粗壮的胳膊把精致的箭袖撑得紧绷绷的，仿佛随时会裂开；一双常年握刀的大手从绣着金线的袖口伸出，违和感十足。
“父亲大人安好！“韩於眼珠一转，立刻从床上弹起来，顺手将绸缎手帕丢给小荷，“父亲今天这一身打扮着实尊贵，品味眼光日渐高雅啊！“
他心里暗笑：尊贵是尊贵了，只是你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沙场武夫非要作书生打扮，实在是滑稽至极。偏偏韩勇这老不羞的乐此不疲，隔三差五就要弄这么一出。
果然，韩勇脸上的严肃绷不住了，皱纹舒展开来，笑得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好了好了，虽然你说得极对，但天底下哪里有儿子议论老子的穿着的道理？“他挺了挺胸膛，故作斯文道，“俺们韩家也算是书香门第，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书香门第？“
韩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偷眼看向父亲身后那位老者，只见对方低着头，嘴角抽搐得厉害，显然也是被韩勇这番自夸雷得不轻。
韩家祖上三代都是行伍出身，韩勇年轻时更是有名的“砍头将军“，据说能一刀劈开三个敌人的脑袋。这样的家世也好意思自称“书香门第“？
“於儿你身体还未完全康复，“韩勇突然正色道，“家里的郎中说已无大碍，但为父还是不放心，特地进宫请了旨，求来了御医。“他侧身让出后面的老者，“快来见过莫一文莫先生！“
韩於随意拱了拱手：“见过莫先生。“态度敷衍至极。
“公子客气，此乃医者本...“莫一文刚要回礼，就被韩於打断。
“这什么莫先生张先生的，“韩於撇撇嘴，“苗居士就在家里，干嘛大老远地跑进宫去？再厉害能有苗居士厉害？父亲你不会是被人诓了吧，我跟你说...“
莫一文脸色顿时铁青。他在宫中给妃嫔贵胄看病，哪个不是对他礼遇有加？何曾受过这等轻视？“老夫残躯度日，只学得几页粗浅医术，自然不能和太清观苗居士相提并论！“他语气生硬，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韩於却像没听出话里的讽刺，反而得意地对韩勇说：“爹，你看我没说错吧...“
“你懂个屁！“韩勇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力道之大让韩於一个趔趄，“给老子乖乖把嘴闭上！莫先生那是一顶一的医家圣手！宫中御医园首席，咱王上生了病都得找莫先生看。“
韩於揉着脑袋还想嘀咕两句，但在父亲冒火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嘿嘿...莫先生别见怪，“韩勇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容，活像个市井商贩，“於儿这孩子打小就调皮，可爱得紧，要不咱们还是先瞧病？“
莫一文眼角直跳——这是调皮？还可爱得紧？分明是个没教养的纨绔！真是一家子的流氓无赖！
他强压怒火，冷着脸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紫檀医箱：“哼！坐下吧。“
韩於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腕。莫一文从箱中取出一块雪白的丝帕垫在韩於腕下，这才伸出三指搭上脉门。
韩勇在一旁急得直转圈，七尺虎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偷瞄一眼莫一文的表情。三月的春风透过窗纱吹进来，带着花香，可韩勇却满头大汗，活像在烈日下暴晒。他几次想开口询问，又怕打扰大夫诊脉，只能硬憋着，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莫一文闭目凝神，眉头渐渐皱起。他忽然睁开眼，略带疑惑地看了韩於一眼。
“先生，这是怎么了？“韩勇终于忍不住了，“我儿身体还有问题？莫不是那毒还没拔干净？不应该啊，书院的二气茶...“
莫一文缓缓收起诊脉垫，欲言又止：“韩将军多虑了，贵公子既然有幸得书院赐下二气茶，余毒自然尽去，只是...“
“只是什么？“韩勇的心又提了起来。
“呵，没什么，“莫一文沉吟片刻，“莫某先前只是不解贵公子体内筋脉强于常人数倍，此刻细细想来多半是那二气茶的原因而已。“
韩勇一听儿子没事，还得了夸奖，顿时眉开眼笑：“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他转身对门外喊道，“快，叫后厨做几个好菜，老爷我要好好地感谢感谢莫先生！把我私藏的好酒也拿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挠了挠头，“哦，不，还是拿一般点的吧，我的几瓶扬州酿可是给韩於大婚预备的，可不能糟蹋了...“
莫一文闻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什么叫糟蹋了？他堂堂御医首席，还当不起几瓶酒不成？
“不劳韩将军破费！“莫一文猛地站起身，医箱都来不及收拾利索，“老夫有事在身，恕不能久留！哼！“
他甩袖就走，脚步快得惊人，哪里还有来时那副腿脚不便的样子。
韩勇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这小老儿怎么走这么快？来的时候不是说腿脚不便嘛？难不成还真让於儿说对了，我被他诓了？“
“莫先生慢些走！“韩勇追了出去，边跑边喊，“老夫送送你，我韩家书香门第可不能失了待客礼仪啊！“
前面的莫一文听到“书香门第“四个字，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韩府大门。
韩於看着这一幕，笑得直不起腰。他揉了揉笑痛的肚子，目光却渐渐沉了下来。刚才莫一文诊脉时的异样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
“筋脉强于常人数倍？“韩於低声自语，抬起手腕看了看，“看来那'安魂针'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走到铜镜前，缓缓解开衣襟。镜中映出的胸膛上，隐约可见几道淡金色的纹路，如同蛛网般分布在心口周围——这是筋脉被强化后的外在表现。
“少爷...“小荷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老爷说...说让您去书房等他...“
韩於系好衣襟，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知道了。“他随手从桌上抓了把瓜子，边嗑边往外走，“小荷啊，你说我爹那身打扮怎么样？“
小荷低着头不敢答话。
“说实话！“韩於突然提高音量。
“很...很好看！“小荷吓得一哆嗦。
“哈哈哈！“韩於大笑，“你这丫头，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他哼着小曲往书房走去，心里却在盘算：莫一文那老狐狸肯定看出了什么，得想办法堵住他的嘴...
转过回廊时，韩於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六子。
“少爷！“六子气喘吁吁，“伍...伍家那边有动静了！“
韩於眼神一凛，迅速将六子拉到假山后：“说。“
“伍黎公子今早去了潇湘阁，见了甄奴姑娘...“六子压低声音，“两人密谈了近一个时辰。甄奴姑娘之后派人送了一封信去城西的刘府...“
韩於眯起眼睛：“刘青回京了？“
“还没，但据说就在这两日。“六子擦了擦汗，“少爷，还有件事...甄奴姑娘今早起来，发现右手手指淤青了一片，像是被人踩过...“
韩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告诉她，若想保住剩下的九根手指，就按我说的做。“
“是。“六子犹豫了一下，“少爷，伍家那边...“
“不急，“韩於拍了拍六子的肩，“好戏才刚开始。对了，去我房里把那套《诗经》拿来，我要在书房'研读'。“
六子瞪大眼睛：“少爷，您要读《诗经》？“
“怎么？“韩於挑眉，“我韩家可是书香门第，读个《诗经》很奇怪吗？“
看着六子一脸见鬼的表情跑开，韩於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中，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