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撕扯的纸响被厚重的朱门隔绝在院墙之外。王府深处的死寂是另一种声音——无声之声,沉重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引路的老仆佝偻着腰,步履蹒跚,手中一盏昏黄油纸灯笼,光晕如豆,只在黑暗中勉强撕开一道窄窄的光带。那光在廊柱、在门楣上攀爬,舔舐之处,皆是冰冷死物。
走了不知多久,弯弯绕绕,穿堂过院。终于在一处廊角停住。老仆伸出枯手推开一扇不起眼的窄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到极处的“咿呀”。微弱光线流泻出来。
“王妃,”老仆的声音像蒙着厚布,“请吧。”
一股更加陈腐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阿笙跨入门槛,身后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光。室内不是她想象中的婚房。没有喜字,没有红绸,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
这是一间狭长的耳房。靠墙一张窄小的硬木榻,铺着半新不旧的青布褥子。一张断腿接过的破方桌上,勉强摆着两只粗陶盘碟,里面盛着冰冷的、油脂凝白的鸡鸭残骸,散发出隔夜的腥臊气。唯一勉强和“喜”字沾边的,是桌面一支粗大的、烧得噼啪作响的牛油红烛。烛泪如血,蜿蜒凝结在陈旧的木纹里。火苗不安地跳动,将房梁投下的浓重阴影拉扯成扭曲的巨怪。
而立于桌旁那人,褪去了厚重的玄甲蟒袍,只着一身墨黑常服,身形却比裹甲时更显出一种嶙峋迫人的气势。正是凌风。他负手背对着门口,面朝窗格。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他像一块投进浊水的玄冰,连烛光都畏怯地不敢靠近。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依旧是那张刀削斧凿、被半张玄铁面具覆盖的脸。面具下方,只余紧抿的薄唇线条和线条凌厉的下颌。阴影在面具边缘流动,将他上半张脸完全吞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目光,或者说他面具孔洞后透出的那种死水般的压迫,沉沉地落在阿笙身上。
一个老太监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飘出,面皮白得瘆人,如同敷了一层厚厚的粉。他面无表情地托着一个朱漆木盘。木盘中央,一只对半剖开的、风干陈旧的葫芦瓢瓢根子。这是合卺用的匏瓜,象征一体。
太监将葫芦瓢放在方桌边缘,尖锐的指头指甲轻轻一点离阿笙稍近的那半只。又无声地捧起一只粗陶酒壶,小心地倒满两只半瓢酒液。酒色浑浊微黄,一股陈年米酒的甜腻酸气混着土腥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
做完这一切,老太监便无声地退后一步,如同墙角生长的暗影,再不挪动分毫。
凌风终于开口,声音比在府门前更冷,更硬,每一个字都似冰锥凿石。
“既知冲喜为何,便省了虚礼。”他下颌朝那半杯浊酒微微一抬,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没有。“喝了它,自有人送你去……该待的地方。”
空气凝固如铁。
阿笙的目光没有落在酒上,甚至没有落在凌风身上。她从进门起,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腰侧那枚紧贴的山鬼铜钱。钱身滚烫!越来越烫!仿佛刚从熔炉里取出!腰间的皮肤被灼得生疼!同时,一种阴寒刺骨的锐利之气,猛地从桌上那杯靠近她的合卺酒中窜出,像无形的毒针,直直刺向她咽喉要害!
危险!毒!
几乎是本能,她藏在袖中的右手瞬间捏住了腰间袋子里那枚滚烫的山鬼钱。指尖触到的刹那——
轰!
脑海中炸开一片血光!不是潭水倒影里的红轿烈火,而是眼前的景象被诡异撕裂——
惨白枯槁的一只手,正用一根细长的银签,蘸着一种粘稠的、闪烁着诡异蓝绿幽光的东西——孔雀胆!那剧毒的粉末被迅速抹在酒壶把手下方的一个小小的凹陷里!凹陷处积着水迹,是方才那老太监倒酒时,手指无意识触碰留下的……白矾水痕?
孔雀胆粉末触水即溶,顺流而下……完美融进了她面前这半杯浊酒里!
抹毒的手指枯瘦、干瘪,指节处戴着一枚过于宽大的紫铜指环,环上一颗青黑色的、几乎不反光的黯淡石头……
幻象破碎,现实重归耳房昏暗。冷汗瞬间浸透了阿笙单薄的中衣。那毒,就在眼前杯中!不是烈焰穿喉,是鸠鸟噬心!
腰间那枚作为卜具的山鬼钱几乎烫得握不住,那寒意已逼至喉尖!
就在凌风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在他目光如冰霜凝视,而那老太监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牵动的同时——
阿笙动了!
没有惊呼告警。她猛地一步上前,宽袖拂过桌面,发出“哗啦”一声闷响!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她的目标是桌上那两支用来夹食的粗短竹筷!一只冰冷的手以迅雷之势抄起竹筷!
同时,她藏在左手袖口中的小布包里,那枚伴她多年、刻满符文的龟甲被她指尖狠狠一搓——并非掷出,而是用全身的灵觉猛压其上!
咔嚓!
一声细碎但清晰的爆裂声在她袖中响起!细微,却在针落可闻的死寂房中格外刺耳!
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龟甲粗糙的表面蔓延开!
凌风死水般的眼神骤然一凝!
那如同雕塑的老太监,低垂的眼皮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锐光暴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袖中响动吸引了一刹!
这千钧一发之机,便是求活之隙!阿笙抄起的竹筷如同疾电,并非夹菜,而是狠狠戳向那只靠近她自己的、盛着毒酒的葫芦瓢底部!
哚!
竹筷穿透薄薄的瓢身,余势未竭,深深扎进桌面!将那只葫芦瓢牢牢钉在桌上!
浑浊的酒液被劲力所激,猛地泼溅出来,几点污浊的水珠恰好溅上了凌风放在桌面的那只戴着玄铁鳞甲护手的手背上!
“大胆!”老太监一声尖锐变调的呵斥,尖利如夜枭嘶鸣,身体前倾就要扑上!
凌风没有动。甚至连溅上毒酒的手都没抬起擦拭。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只被筷子钉穿的葫芦瓢,又缓缓抬起,穿过摇曳的烛火,刺向阿笙的眼睛。那深渊般的黑瞳里,第一次荡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凝重的审视,带着一丝极淡的……意外?
阿笙强忍着心脏狂跳带来的眩晕感,左手依然紧捂着袖中开裂的龟甲,那龟甲的裂纹仿佛死死咬住了她的神经。她吸了一口气,声音因紧绷而略显沙哑,每一个字却清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王爷若执意要饮此‘合卺酒’,”
她目光死死盯着桌角那看似古朴无华的酒壶把手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细小凹陷。
“最好别碰酒壶把手。”她抬起右手,纤细的食指稳稳指向那个被酒液微微湿润的凹陷处。
“方才他倒酒时手抖了,”她语速飞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此地沾了水汽!”
然后,她的指尖移向桌上溅开的污浊酒液,那液体接触到木质桌面,微微泛开一层极其细微的油光。
“孔雀胆之毒,遇水便融。”她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像冰珠滚落玉盘,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气。
“混入白矾水……更是见血封喉!”
那双在昏暗烛光下显得异常幽深的眸子,隔着半张面具的寒光,灼灼地对上凌风那双深潭般的眼。
“王爷想死,可别拉上我陪葬!”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耳房如同被投入极地冰渊!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那牛油红烛燃烧时噼啪的炸裂声都消失了。
那前一秒还要扑上的老太监,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所有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如同石化的面具,惨白底色下浮起一丝铁青,只有眼珠因极度震惊而在深陷的眼眶里疯狂颤动,目光直直锁在酒壶把手下方那个小小的凹陷上。
凌风终于缓缓动了一下。
他那戴着玄铁鳞甲护手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不再是被动地沾染毒液,而是主动地、目标明确地,伸向桌角那壶酒。
修长冷硬的手指,覆盖着精工打造的鳞片状护手,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寸寸,逼近那致命的酒壶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