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惨白。泥路两道深辙,碾过焦黑草灰,压着暗红血印,直插向天边铁青的阴云。云州到了。鬼王府在那片浓云下盘踞。
阿笙陷在“花轿”里。不过是几根湿木头钉的牢笼,罩着发霉的粗麻布。一颠簸,身体就被狠狠撞向冰硬的木板。手腕捆着浸水的粗麻绳。勒紧。摩擦。腕骨处的皮破了,渗血混着泥浆。她低头看着染污的裙摆。洗不掉的泥。昨夜的死兆烙印。朽木和土腥味灌满窄轿。一口活棺材。
冷风灌进破帘。她盯着缝隙外。落霞村扭曲的脸在雾里退去。只剩狰狞怪石、枯树死影、铅灰色压死人的天。一切死气沉沉。路的尽头,铁青的厚云像铁盖扣着大地。她的坟墓就在下面。
日头高了。寒气没散。驿站到了。臊气、馊水、烟灰混成浊浪拍来。
“滚出来!”一只糙手扯开帘子。烟油汗酸味呛人。她被拽下,踉跄站稳。绳子勒得更深。磨破的腕子又渗血了。又粘又痛。
两个轿夫和村丁甩开她,挤到石槽边。他们啃硬得硌牙的饼。就着脏水,大口吞嚼。眼睛却黏在她身上,像剥衣服。
“听说没?鬼王爷专等洞房下刀!”横肉脸喷着饼渣,“上一个,死得像破布袋子!”
“白瞎这张脸,”黄牙舔嘴唇,“让阎王糟践!”
村丁灌一口冷水,脖子一梗,声音透着扭曲:“操啥心!明儿抬出来,准比她死在崖下的爹娘还碎!碎肉……”
污话像冰刺,往脑仁里钻。往心口扎。阿笙背靠土墙,闭眼。像隔绝了声音。只有掩在袖下的手,冰凉一片,捻着腰侧那枚铜钱。钱上断头刀的裂纹,又冷又硬,硌着指头肉。昨夜的景象——红轿、大火、抵着喉咙的铁——和眼前的脏污搅成粘稠的绝望。
墙角最深的黑影里,蹲着何神棍。嘴角那道干涸血痕,像趴着一条恶心的蜈蚣。随着他脸上的怨毒一起抽搐。眼珠毒钉般钉着阿笙。昨夜被推上神坛的狂,挨巴掌的辱,在肚子里烧。烧成了报复的病态兴奋。枯指头搓捻着怀里的布包。里面有一小撮“鬼见愁”毒草粉。够用了。
“走!”村丁咽下最后一口硬饼,粗暴下令。阿笙被塞回移动的薄棺。吱呀作响,重新滚入荒凉。朝着那永恒的铅灰天穹。
天黑了。寒气像鬼爪从地下伸出,抓住人的骨头。青布“花轿”抖着最后一口气,停在云州鬼王府门前。
真正的死地。没有乐声。没有红灯。没有人息。
黑沉沉的门楼。像暮色里蹲着的巨兽。巨大的乌青石块垒成。雨水冲出道道黑斑和霉绿苔痕。两扇厚门板紧闭。残存的暗褐漆色,像干涸的旧血。大铜钉蒙着厚厚尘垢,像巨兽瞌睡的眼。两只破白纸灯笼高高挂着。纸壳裂了口子,晃荡着,哗啦哗啦响。惨白的光泼在门前青石板上,像一座刚挖好的坟。
阴风从紧闭的门缝钻出。带来浓重的湿霉味。还夹着一丝……铁锈和旧血的腥气。冷气直透骨头。两个轿夫猛打哆嗦。牙齿格格响。朝后退了两步。离那扇门远点。哪是娶亲?分明是活牲献祭!
轿子重重扔在冷硬的青石地上。“叫门!”村丁推搡一个面色死灰的轿夫。
汉子喉头滚动。硬着头皮上前。抡拳砸那冷硬的门板。
砰!
砰!
砰!
响声在空寂里炸开。又空洞地传回。像敲棺材。
嘎吱——
门轴艰涩地呻吟。像怪兽磨牙。门只裂开一道缝。一张脸探出。一个穿灰褐脏衣的驼背老仆。眼珠浑浊,蒙着白雾。漠然扫过破轿,扫过惊恐的人。目光落在捆着的、站在阶下的阿笙身上。像看一块挡路的石头。
“人进来。”声音像砂纸磨木头。没一点情绪。说完就要关门。
村丁轿夫如获新生,转身就要逃!
就在此刻——
轰隆隆隆!
马蹄声炸响!
不是远雷。是冰雹狠狠砸冻土!密集!沉重!铁蹄踏碎石板!噼啪爆裂般逼近!马蹄嗒嗒!嗒嗒!踏碎沉寂!
几匹玄铁重甲的战马!鬃毛如墨染!劈开暮色冲来!当先一匹乌骓马!浑身乌黑!四蹄腾空!马背上!一个高大身影稳如山!玄铁兜鍪罩脸!只露一双寒冰眼!目光扫过,空气冻结!玄色蟒袍金纹翻涌!浑身浴血般的杀气扑面而来!刚从战场踏出的煞气!碾碎了门缝渗出的那点阴寒!破灯笼吓得哗啦乱晃!
“滚开!”一声暴喝!刀锋劈骨!是护在黑马边的一个骑士!声音不大,杀气刺骨!
村丁轿夫如遭雷击!扑通跪倒!额头撞地砰砰响!吓尿了。
混乱中,一道黑影疯了般从瘫软的人群中射出!直扑阿笙!
何神棍!
铁骑煞气崩断了他的神经!枯爪死死抠进阿笙胳膊皮肉!指甲陷进肉里!腥臭的热气喷她一脸!
“煞星!……克死他们!一个别留!用你爹娘的血!克……”
“放肆!”第二声呵斥!冰刀更冷!
乌骓马上的人纹丝不动。他身后的黑甲骑士动了!快如闪电!腰间未出鞘的长刀!连着刀鞘!化作一道黑影劈出!破空尖啸!
啪嚓!
骨碎声!
何神棍的惨嚎只响半声。整个人像烂布口袋飞起!半边脸塌了!污血、碎牙、口水喷射成肮脏的血虹!啪嗒!他像摊死泥摔在青石板上。身下一小摊血迅速扩大。喉咙里只剩吐气声。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空气凝固。
阿笙站着不动。一点温热粘稠溅在脸颊。铁锈味。她没擦。冰冷的目光穿过地上那摊烂污,越过失禁抽搐的村丁,抬起。直直撞进兜鍪下的阴影里。
冰冷的重甲。蟒袍上的金纹。兜鍪下浓得化不开的暗影……只有一双眼睛。寒潭般深,冰窟般冷。俯视着她。像看地上的虫。
铁掌轻拍躁动的马颈。玄铁指套下,指节坚硬。
大门内突然响起急促又克制的脚步声。一个穿崭新宝蓝绸袍的管家快步走出。脸色白得有些假。身后跟着两个猫一样轻步的小太监。一个双手高举过头——托着个明黄的卷轴。
管家脸上堆起假笑,对马上人深揖:“王爷安好!您回来得巧!老奴……”眼光飞快掠过阶下血腥和阿笙,笑僵了,声调拔高,“老奴奉陛下旨意!已迎…冲喜王妃至!正要入府回禀!请王爷示下!”“奉旨”二字,像刻在石头上。
乌骓之上,那“克妻”鬼王凌风,终于动了。
他的眼没看那所谓的“王妃”一眼。缓缓转动。精准定在太监高举的明黄卷轴上。那皇家专用的明黄色绸缎,像熔化的金汁,滚烫刺眼。烫在这刚刚溅血的阴森门口。
薄唇紧抿。线条冷硬如刀。兜鍪深影里,一丝厌烦。一丝嘲讽。极淡极冷,像冰锥扎入深水。那只戴着玄铁鳞甲护手的左手,指尖极其轻微地一松。
嗒。
一声轻响。
一粒浑圆饱满的金珠,莹润光滑。从玄铁指套下滑出。滚过冰冷、沾着浮土和新鲜血点的青石板。清脆的叮咚。骨碌碌……小金珠不疾不徐往前滚。停下。正正停在明黄圣旨投射在地面的那道狭长阴影旁。金色的珠光。皇权的黄影。咫尺相对。
风,停了。
管家脸上的笑冻僵。太监捧圣旨的手开始抖。
一片死寂。
只有头顶的破灯笼纸,哗啦……哗啦……响得像在撕烂裹尸布。
阿笙的目光,从金珠上抬起。从圣旨的暗影上抬起。越过那片惨烈的狼藉。最后,钉回乌骓马上。钉进那兜鍪的深渊里。
冰冷的甲。冰冷的蟒袍。深渊似的目光。
这是对那道黄帛的无言嘲弄。
这是对“冲喜”名目的彻底唾弃。
这是对脚下这座血锈之府的刻骨漠然。
这更是……对被强塞给他、与这阴森囚牢同锁的“王妃”——她这尘埃废物——深入骨髓的、一丝不挂的、彻头彻尾的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