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窗棂时,陆言在藤椅上蜷着的背僵得发疼。
他揉了揉酸麻的膝盖,目光刚落在苏清欢皱成小丘的眉峰上,就见她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撩动的蝶翅。
醒了?他忙倾身凑近,指尖悬在她眉心半寸处,还疼?
苏清欢闭着眼哼了声,喉间溢出点模糊的嗯。
陆言想起昨夜她睡梦中蜷成虾子的模样,喉咙发紧。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本被翻得卷边的《药膳集成》,书页停在肾俞穴那章,墨笔批注的字迹还带着他昨夜急就的毛躁:按此穴可缓腰痹,清欢说要轻旋三圈。
清欢,他放轻了声,指尖虚虚点在她腰间石膏边缘,你昨天说的那个肾俞穴,是不是在这儿?
苏清欢的睫毛又颤了颤,缓缓睁眼。
晨光里她眼尾还带着睡痕,声音哑得像浸了露水:嗯...往下半寸。
陆言的指尖顺着她指的方向挪了挪,试探着按下去。
苏清欢轻吸一口气,眉心的褶皱却松了些:对,就是这儿。
他立刻屏息,指腹贴着石膏轻轻打旋。
手腕转第一圈时,苏清欢的指尖在被单上蜷了蜷;第二圈,她原本紧绷的肩背软了下来;第三圈结束时,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陆言。她的掌心还带着被窝的暖,你手凉。
昨儿在厨房洗药材来着。陆言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
他低头看见她眼尾泛红,像是被疼磨的,喉结动了动,我去捂热乎再...
不用。苏清欢把他的手往自己脸颊上带了带,这样刚好。
病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惊得两人同时抬头。
李大夫提着药箱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眼睛先扫过苏清欢舒展的眉心,又落在陆言搭在她腰间的手上,嘴角抽了抽:小陆同志,这是骨科病房,不是你们小两口的热炕头。
陆言耳尖一热,忙缩回手去搬椅子:李大夫早!
您看看清欢这伤......
我正要看。李大夫放下药箱,指节叩了叩苏清欢的病床,把裤脚往上卷卷。
苏清欢依着他的话动作,陆言在旁边看得心揪——石膏下的皮肤还泛着青,可比起三天前大片的紫肿,确实消了不少。
李大夫按了按肿胀边缘,抬头时眼里带了讶色:恢复得比我预想快多了。他翻看病历本,最近除了常规用药,是不是加了什么?
药膳。陆言抢着答,当归枸杞粥、黄芪猪骨汤,还有清欢教我配的......
是她教你的?李大夫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忽然变得认真,小苏,你这药膳方......
是我爷爷留下的。苏清欢摸了摸床头的药罐,他总说药食同源,我跟着学了点皮毛。
李大夫的手指在病历上敲了两下,忽然笑了:难怪。
上回在济仁堂见着周老,他还说你是块学医的好料子。他合上册子,继续这么调理,再有半个月就能拆石膏了。
真的?陆言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着苏清欢的手,掌心沁出薄汗,听见没?
半个月就能......
陆言。苏清欢轻轻捏了捏他的虎口,李大夫还没说完。
咳。李大夫咳了声,药膳虽好,火候得注意。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桶,昨儿那碗粥,黄芪放多了。
陆言的耳朵瞬间红到脖颈:我...我看您说她气血虚,想着多补点......
补过了就是火。李大夫从药箱里摸出张便签,记着,黄芪五钱,当归三钱,再放两片陈皮。他把便签塞给陆言,小周头回给我看你熬的粥时,我还说这小伙子毛手毛脚,现在倒像模像样了。
陆言捏着便签的手紧了紧,看了眼低头抿笑的苏清欢,忽然挺直腰板:那是跟清欢学的。
她教我认药材时说,火候不对,神仙难救,我可记着呢。
李大夫收拾药箱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眼里多了丝促狭:行,我记住了。
下回周老问起,我就说苏清欢收了个顶好的药童。
等李大夫的白大褂消失在走廊尽头,陆言才后知后觉地搓了搓脸。
他抓起保温桶要去打热水,却被苏清欢叫住:厨房柜子第三层,有我晒的陈皮。
知道啦。陆言把保温桶往怀里拢了拢,您就歇着吧,今儿中午给您熬当归黄芪汤,准保火候......
三沸三熄。苏清欢接口,文火慢煨,水沸起沫就离火,沫消再续热。
陆言脚步一顿,转身时笑出了虎牙:您这是怕我记不住?
怕你又把砂锅熬糊了。苏清欢指了指他围裙上的焦痕——那是前天他分心看《药膳集成》时留下的。
陆言低头摸了摸那道焦痕,忽然弯腰在她额角轻吻了下:那我可得好好记着。他倒退着往门口走,等着啊,中午给您端碗最香的。
福来居的厨房飘起药香时,陆言正盯着砂锅发呆。
他按照苏清欢说的,把当归黄芪在温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又用竹片刮净陈皮内层的白瓤——这些都是她昨夜疼得直吸气时,还撑着给他讲的。
三沸三熄。他念叨着,守在灶前。
第一阵水沸声响起时,他赶紧把砂锅端离火口,看浮沫慢慢沉下去;第二回水响,他又端起来,手背上被蒸汽烫得发红也不躲;第三遍水沸时,他望着锅里翻涌的琥珀色汤液,忽然闭了眼。
水蒸气模糊了他的睫毛,可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苏清欢的声音:火候不是死的,是跟着药材走的。
当归要闻甜,黄芪要尝苦,等它们缠在一块儿......
叮——
陆言猛地睁眼,砂锅边沿的水刚好滚成细珠。
他抄起汤勺搅了搅,药香裹着肉香腾地窜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舀了半勺汤吹凉,尝了尝——苦后回甘,甜而不腻,正跟苏清欢说的药入汤,汤化药一个味儿。
成了!他一拍灶台,围裙带子都被带得晃了晃。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他赶紧盛汤装盒,又往保温桶里塞了个暖水袋——可别让汤凉了。
出门时,穿堂风掀起他的围裙角,露出兜里鼓鼓囊囊的东西。
那是李大夫给的便签,还有苏清欢昨儿塞他手里的合欢花布包。
日头爬上屋脊时,陆言抱着保温桶站在中医馆门口。
朱红门匾济仁堂被晒得发亮,他深吸口气,抬手推门——
清欢说今儿要教我认枳椇子。他望着门内飘出的药香,嘴角往上翘,可别让她等久了。
济仁堂的铜铃在陆言推门时轻响。
他探身进去,鼻尖先撞上混合着陈皮与当归的药香——和苏清欢身上的味道像极了。
清欢?他踮脚往柜台后望,只见青布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月白裙裾。
苏清欢正蹲在药柜前理药材,青丝垂落,发间别着的木簪晃出细碎的光。
听见动静她抬头,眼尾先弯成月牙:粥没凉吧?
陆言这才想起怀里还抱着保温桶,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桌面:温着呢。他揭开桶盖,琥珀色的粥汤腾起白雾,陈皮的清苦裹着米香漫开,李大夫说黄芪放多了上火,我特意加了半片陈皮,您尝尝?
苏清欢舀起一勺吹凉,入口时睫毛忽闪——甜而不腻,苦后回甘,正是她教的药入汤,汤化药的火候。
她抬眼时见陆言正盯着自己嘴角,喉结动了动:怎么?
您笑起来像我爷爷熬的桂花糖粥。陆言摸着后颈傻笑,小时候我总偷糖,他就说甜要甜得干净,像清欢的眼睛。
苏清欢的勺子在碗里转了半圈,耳尖泛红:你倒会借我夸你爷爷。她又喝了一口,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比昨天好太多了。
陆言的手背被碰得发烫,连带着心跳都快了两拍。
他盯着她腕间还未消尽的青肿,忽然想起李大夫今早的话:配合针灸恢复更快。他从兜里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五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下午我去药材市场买的,您教我扎针吧?
苏清欢的指尖顿在碗沿:扎针要认穴,要控力,你......
我记了二十遍《针灸大成》的穴位图。陆言从围裙里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画满圆圈的那页,命门穴在第二腰椎棘突下,肾俞穴旁开一点五寸,我都标红了。他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清欢,我想帮你。
苏清欢望着他睫毛上沾的粥雾,喉咙发紧。
她指了指床边的藤椅:坐过来。
夕阳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时,陆言的额角已沁出薄汗。
他捏着银针的手悬在苏清欢后腰上方,针尖在光下晃出细影:真...真的不疼?
我疼了你就拔。苏清欢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慢慢来。
第一针要刺命门穴。
陆言屏息,针尖触到皮肤的瞬间手一抖。
苏清欢轻哼一声,他立刻缩回手:对不起对不起!
我......
不是疼。苏清欢抓住他发抖的手腕,是酸麻的胀感,说明找对了穴。她把他的手按回去,再试一次,用指腹抵住针尾,慢慢送。
陆言咬着唇重新对准。
这次针尖没再晃,他感觉手下的皮肤微微一紧,银针便顺着指力没入三分。
苏清欢的肩背渐渐放松,原本皱着的眉心舒展开来:对了,就是这样。
成了?陆言盯着针尾微微颤动的银线,声音发颤。
嗯。苏清欢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嘴角翘起,比昨天稳多了。
陆言的眼睛立刻亮起来:那下次扎哪?
先把这五针留够时辰。苏清欢抽回手时碰翻了桌上的药瓶,陆言忙去捡,却见她指尖掐着根细针,正替他挑开指腹上的血泡——那是今早守着砂锅三沸三熄时被蒸汽烫的。
你啊。她的指尖带着药材的清凉,学什么都这么拼。
那是。陆言故意挺了挺腰板,我陆言要是认了第二,京市胡同里可没人敢认第一。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清欢,我昨天翻《药膳集成》,发现个治腰伤的秘方,等你拆了石膏......
陆言。苏清欢打断他,指尖还停在他指腹的血泡上,你以前...从没碰过针吧?
陆言老实摇头:爷爷只教我颠勺,没教过扎针。他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可我听见李大夫说针灸能止疼,就想着...要是我能学会,你就不用总疼得睡不着了。
苏清欢的手被他捂得发烫。
窗外的夕阳漫进来,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藤。
她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今早他在病房里翻书的模样——书页边角卷得毛糙,字里行间全是歪歪扭扭的批注,全是关于她的伤。
那你以后...别光顾着做饭了。她轻声说,也该多学点别的。
学什么?陆言立刻接话,学扎针?
学认药材?
还是学你爷爷的《伤寒杂病论》?他忽然笑起来,不过说真的,我现在觉得...做饭和扎针挺像的。
火候要稳,下手要准,都得把人放在心尖上。
苏清欢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喉间忽然哽了一下。
她抽回手整理药柜,却在转身时碰落了个青瓷罐。
陆言弯腰去捡,见罐底压着张泛黄的药方,字迹与他枕头下那本《药膳集成》如出一辙——是苏清欢爷爷的手迹。
这是...他刚要问,窗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夕阳把胡同口的老槐树影子拉得老长,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往福来居方向跑,边跑边喊:陆老板!
陆老板!
许是街坊找我。陆言把药方塞回罐底,我去看看。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兜里摸出颗糖纸泛旧的水果糖,刚才路过副食店买的,留着给你当药引。
苏清欢捏着糖,看他跑远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风掀起门帘,吹得药柜上的铜铃轻响。
她低头剥开糖纸,甜香混着药香漫进鼻尖,恍惚间又听见陆言的声音在耳边:等你拆了石膏,我带你去后海看荷花。
夜深时,胡同里的蝉鸣渐歇。
苏清欢靠在床头翻《针灸大成》,书页间忽然掉出张纸条。
她捡起一看,是陆言的字迹:清欢,明天我想先学肾俞穴。墨迹未干,还带着点晕染,像他说话时总带的那股子热乎气。
她正笑着把纸条夹回书里,窗外忽然传来粗哑的嚷嚷声,混着夜风吹进窗棂:福来居那小陆子...嘿!
你们瞧这告示!
苏清欢放下书,望着窗外被月光染白的青瓦。
远处的声音时断时续,却足够让她坐直身子——那是赵大顺的嗓门,带着股子不寻常的急切。
她摸过床头的银簪别好头发,刚要起身,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言的声音混着夜露的凉,撞进她耳朵里:清欢!
你猜怎么着......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