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偏厅内,一地碎瓷般的铜片,静静地躺在地上。
每一片都曾是【显真镜】的一部分,是钦天监权威的象征,是徐京自信的根源。
现在,它们只是垃圾。
徐京枯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眼神空洞。
他的世界观,被那个疯子咧嘴一笑,给看得崩碎了。
妖人?
这个词汇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什么样的妖人,能让钦天监的秘宝,只是因为承受不住其“真实”的倒影,便自行崩解?
他引以为傲的知识、经验、手段,在田野面前,就像三岁孩童挥舞的木剑,可笑而又无用。
调查陷入了僵局。
不,是他的心,陷入了僵局。他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下一步,碎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京城,天机阁总部。
深不见底的密室中,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青铜鬼面。
“阁主,长安县传来密报,徐京的【显真镜】,碎了。”
鬼面下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碎了?”
“被目标……看了一眼,就碎了。”
密室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鬼面下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几分释然。
“有趣,真是有趣。”
“此人,已非人力可敌。钦天监这把刀,比我们派出的任何杀手都要锋利。既然他们自己送上门去,我们又何必再折损人手?”
鬼面转向黑暗中的另一道影子。
“传令下去,取消针对田野的【地字级】任务。另外,给卢家那群蠢货,送一份‘礼物’过去。”
“阁主的意思是?”
“告诉他们,观星使徐京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并非无能,而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足以让他名正言顺,动用雷霆手段的契机。”
鬼面下的双眼,闪烁着幽冷的光。
“卢家不是想借刀杀人吗?那就让他们把这出戏,演得更像一点。动静越大,这位钦差大人的刀,才会挥得越狠。”
“属下明白。利用卢家,将钦天监的怒火彻底引过去,我们便可从此次失败的委托中,全身而退。”
“去办吧。”
卢家府邸,卢斌捏着那张刚刚从秘密渠道送来的纸条,手掌因激动而渗出汗水。
“契机!原来是这样!”他一拍大腿,脸上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亢奋。
“我就说,京城来的钦差大人,怎么可能被一个疯子吓住!他是在等!等我们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一名卢家长老忧心忡忡地开口:“斌哥,这……会不会有诈?天机阁的人,可信吗?”
卢斌一把将纸条拍在桌上,红着眼睛低吼:“现在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卢俊那孩子都成了全城的笑话!我们卢家百年的脸面,都被那个妖人踩在脚底下!不弄死他,我们以后怎么在长安县立足!”
他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钦差大人需要一个台阶下,我们就给他造一个天梯!只要把事情闹大,逼那妖人当众施展妖法,铁证如山,看徐京还怎么坐得住!”
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卢家人,瞬间被点燃了。
愚蠢,往往是绝望最好的催化剂。
卢斌立刻花重金,在城南的泼皮无赖中,雇佣了一批最凶悍的地痞流氓。
计划很简单:冲击县衙,制造暴乱。
目标更明确:在混乱中,要么逼田野出手,要么……直接“误杀”了他!
与卢家的疯狂密谋相比,田府后院,一片岁月静好。
直到县衙的方向,传来一阵阵越来越响亮的喧嚣。
“交出妖人田野!”
“打死妖人,为民除害!”
“砸了这狗官的衙门!”
叫骂声,石块砸在朱漆大门上的闷响,以及人群的鼓噪声,汇成一股污浊的声浪,蛮横地冲进了田野的耳朵。
躺在摇椅上,正享受午后阳光的田野,眉头微微皱起。
他翻了个身,试图用后背对着噪音源。
没用。
他拿起一个软枕,盖在自己头上。
声音仿佛能穿透棉花,直往他脑子里钻。
美好的午睡时光,被彻底破坏了。
一股起床气,混杂着被打扰的烦躁,让他终于从摇椅上坐了起来。
他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趿拉着鞋,一路走到后堂。
张居正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听着前衙的动静,额角青筋乱跳。
他看见田野走进来,连忙迎了上去:“先生,您……”
田野揉了揉眼睛,一脸没睡醒的无奈,指了指前院的方向,开口抱怨。
“张大人,外面太吵了,影响治安。”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
“你不管管吗?”
这一句轻飘飘的抱怨,落入张居正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
是啊!
先生的清净,被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给扰了!
卢家!又是卢家!
欺人太甚!
之前百般刁难,如今竟敢冲击官府,骚扰先生!
新仇旧恨,如火山般在张居正胸中爆发。
他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从一个文官,化身为一头被触怒的雄狮。
“先生稍待!”
张居正对着田野一躬身,随即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大喝。
“来人!点齐所有衙役!带上所有家伙!”
“今日,本官要亲自清扫这群乱臣贼子!”
他抓起案上的惊堂木,大步流星地冲向了前衙,身上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杀气。
县衙大门外,地痞流氓们正在卢家家丁的带领下,叫嚣得愈发厉害。
就在他们以为县衙只会龟缩不出时,“吱呀”一声,大门轰然敞开。
手持水火棍、腰挎佩刀的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了出来,为首的,正是面沉如水、双目喷火的县令张居正。
“冲击官府,意图谋反!给我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张居正的声音,如同寒冬的冰凌,瞬间让喧闹的场面为之一静。
地痞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哟,张青天要发威了?”
“就凭你们这几只三脚猫……”
话音未落,一名衙役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手中的水火棍带着风声,干净利落地将那名地痞的膝盖骨敲得粉碎。
惨叫声撕心裂肺。
这一下,彻底镇住了所有人。
他们没想到,这张居正竟然真的敢下死手!
衙役们训练有素,结成阵型,一时间棍棒齐飞,哀嚎遍野。地痞流氓们哪里是对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
混乱中,一名领头的地痞被两名衙役前后夹击,眼看无路可逃。
他情急之下,看到县衙门前立着的一座高大石碑,想也不想,手脚并用地就往上爬,企图翻过去逃命。
那石碑顶端,蹲踞着一头威严的石雕镇兽。
地痞慌不择路,一脚踩在镇兽的头上,脚下猛地一滑!
“咔嚓——!”
一声脆响,那颗沉重的石雕兽头,竟被他硬生生给踹了下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摔得四分五裂。
整个场面,瞬间死寂。
所有打斗都停了下来。
张居正脸色剧变,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石碑前,当看清石碑上的字迹和那破碎的兽头时,他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
“先帝御赐……‘功德碑’……”
损坏御赐之物,形同打皇帝的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冲击县衙,这是蔑视皇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偏厅内,苦思冥想的徐京被外面的动静惊动。
他走出来时,正好看到了这死寂的一幕。
他的目光扫过被制服的地痞,扫过脸色惨白的张居正,最后,定格在那块光秃秃的石碑和地上碎裂的兽头上。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作为一个常年待在京城,为皇家服务的人,他比张居正更清楚这块“功德碑”的分量。
一个神秘莫测、无法探查,但始终没有主动伤人的“疯子”。
和一群公然冲击官府、打砸御赐功德碑的“乱民”。
孰轻孰重?
哪个,才是对朝廷最直接的挑衅?
答案,在这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徐京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卢家那份言辞恳切的“万民血书”,闪过他们一次次的煽风点火。
他明白了。
他被当枪使了。
被一群愚蠢的地方豪强,当成了铲除异己的刀!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迷茫与不安。
田野的问题可以慢慢查,但卢家这种公然挑战朝廷法度的行为,必须立刻、马上、用最严厉的手段,彻底碾碎!
他眼中寒光一闪,脸上恢复了钦差大臣应有的威严与冷酷。
他走到张居正面前,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张大人,封锁全城,将卢家主事之人,全部给我拿下!”
“本官怀疑,他们意图谋反!”
卢府。
卢斌正悠闲地品着香茗,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等待着前线传来好消息。
“轰——!”
府邸的大门,被人用巨力从外面一脚踹开。
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官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卢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手中的青瓷茶杯,从指间滑落。
“啪”的一声,在死寂的正堂里,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