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散去，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淹没了每一个人。
巷道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赛义夫的亲信和塔察儿的武士，双方都紧握着武器，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一场火并似乎一触即发。
而这场对峙的中心，蔺勇，却因为精神与体力的彻底透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塔察儿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将他接住。入手的分量很轻，隔着布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蔺勇身上滚烫的体温和那微弱得几乎快要停止的心跳。
这个曾经在他面前展现出神鬼莫测之能的男人，此刻，竟脆弱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
“把他交给我！”赛义夫的声音冰冷，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命令。这个东方人让他颜面尽失，他必须亲手处置，才能泄心头之恨，也才能重新树立自己在城中的威严。
塔察儿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蔺勇护在身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回敬着赛义夫。
“塔察儿将军，”赛义夫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威胁，“请你搞清楚，这里是阿勒颇，是我的地盘！这个人，是我的囚犯。你带着兵闯进我的城堡，还想带走我的囚犯，是想提前开战吗？”
“开战？”塔察儿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不屑的笑声，“赛义夫，你也可以搞清楚。就算没有他，攻下你这座破城，对我蒙古铁骑来说，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但是，这个人，”他指了指身后的蔺勇，“他的命，现在归我了。”
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宣告。
他依然不知道蔺勇所有的秘密，但他已经看明白了。蔺勇和那个波斯女人，根本不是赛义夫的同伙。他们与赛义夫之间，同样是敌人。而那场惊天动地的幻象，与其说是在帮助阿勒颇，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巨大的、不分敌我的搅局。
这其中，必有隐情。而这个隐情，他必须亲自从蔺勇口中问出来。
“你！”赛义夫气得脸色发紫。他没想到塔察儿会如此强硬。
“你想清楚，”塔察儿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要么，你现在下令攻击我们。我保证，在我倒下之前，你和你这些亲信，没有一个能活。然后，城外我的五万大军，会立刻踏平这里，鸡犬不留。”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抛出了第二个选择。
“要么，你把他交给我。我可以代表旭烈兀大汗，给你一个承诺——明日午时之前，只要你打开城门，献城投降，我保证，城内所有平民的生命财产，可以得到保全。至于你，埃米尔·赛义夫，你的性命和家族，我也可以保住。”
城下之盟。
塔察儿竟然用一个蔺勇，来换取一座完整的、兵不血刃的阿勒颇城。
这是一个赛义夫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很清楚，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守不住这座孤城。他所谓的“背后支持”，不过是些口头承诺，远水解不了近渴。负隅顽抗的最终结果，只有城破人亡。而现在，塔察儿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能保全自己和家族性命的、最体面的台阶。
他所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个本就该死的、让他蒙羞的囚犯。
赛义夫的脸色阴晴不定，内心的天平在剧烈地摇摆。仇恨与理智，在激烈地交战。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家族的利益，压倒了一切。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答应你。但你要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
“我，塔察儿，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塔察儿毫不犹豫地立下了草原上最神圣的誓言。
一场原本可能血流成河的攻城战，竟然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在一个小小的巷道里，达成了初步的协议。
赛义夫挥了挥手，示意他的亲信们让开一条路。
塔察儿不再多言，他一把将已经昏迷的蔺勇横抱起来，转身对他的武士们下令：“我们走。”
蒙古武士们警惕地护卫着他，缓缓地退出了巷道。
赛义夫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阴鸷得可怕。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不仅没能报复，反而还要献出自己的城池。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只能将所有的怨恨，都归咎于那个已经逃走的波斯女人——西敏。
“传我命令！”他对着身边的亲信低吼道，“封锁所有的出城通道！就算把整座城翻过来，也要把那个叫西敏的女人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蔺勇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属于蒙古军帐的皮革与篝火的味道。
他回到了元军大营。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处理得很好。背后的伤口被重新清洗、上药，用干净的亚麻布包扎着。身上的镣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的丝绸内衣。
帐篷的帘幕被掀开，塔察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走了进来。
他将肉汤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坐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蔺勇。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谢谢。”最终，还是蔺勇先开了口。他知道，是塔察儿救了他。
“哼，”塔察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别谢我。我救你，不是因为我还信任你。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你可以说了。”
蔺勇沉默了片刻，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知道，他不能说出全部的真相，那会牵扯到“蔷薇守护者”和西敏的使命。但他必须给塔-察儿一个合情合理的、足以说服他的解释。
“将军，”他缓缓开口，“还记得哈桑吗？那个在卡尚城，妄图用邪术对付我们的波斯术士。”
塔察儿点了点头。
“他没死，他逃到了阿勒颇，并取得了赛义夫的信任。”蔺勇开始了他的叙述，将真假掺半的故事娓娓道来，“他想利用一件被称为‘天命之镜’的邪恶圣物，召唤沙魔，毁灭所有的人，包括你们，也包括阿勒颇的平民。而西敏……她的家族，世代都是那件圣物的守护者，她们的使命，就是防止它落入恶人之手，为祸人间。”
“我们进入阿勒颇，就是为了阻止哈桑。但我们失败了，哈桑在临死前，污蔑我们是刺客，导致我们被赛义夫追杀。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那场幻象，都只是我们为了自保，为了逃命，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
这个故事，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哈桑，将西敏的行为，定义为阻止灾难的英雄之举，而将他们自己的“背叛”，解释为一场被逼无奈的自救。
这个解释，虽然有许多细节无法深究，但大的逻辑框架，却足以让塔察儿接受。因为它符合塔察儿对哈桑的认知，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场幻象会不分敌我地制造混乱。
塔察儿静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依旧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拿起那碗肉汤，递给蔺勇。
“先喝了它。”
蔺勇接过汤，默默地喝了起来。温热的肉汤滑入腹中，让他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暖意。
“那个女人呢？”塔察儿在他喝完后，才开口问道。
“她……趁乱逃走了。”蔺勇回答。
塔察儿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让蔺勇觉得他已经看穿了所有的谎言。
最终，塔察儿站起身，说道：“你好好休息。在你伤好之前，哪里也不准去。”
他走到帐篷门口，又停下脚步，背对着蔺勇，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女人，对我们蒙古，对大汗的西征大业，依然有威胁。下一次见面，你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蔺勇的心，猛地揪紧了。
他看着塔察儿宽阔的、在等待着答案的背影，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将军，没有下一次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