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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四十四年冬

已是近年关。从来都平静祥和的徽州休宁县这几日突然就不太平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伙流寇,常日在城外作祟,一时间,休宁城内人心惶惶。

这天是腊月十九,没几日就是小年夜了。照着往年的习俗,已是到了置办年货最晚的时候。可外县的商旅还未进城,便已在路上被洗劫一空。如今是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也不敢出去。

这偌大的休宁县,怎样的天灾人祸都挺过去了,难不成还会死在几个小茅贼手里?休宁县丞下了死令,势必要在年前抓住这伙贼人,好叫百姓安稳过个年。

过了晌午,万老三在去听曲的路上,接到了上头下的令。

如今城外匪祸横生,城内窃贼猖獗。平日里还能捞些油水的事,到了如今也不落忍。

万老三转头回家换了身轻便的行装,正要将幼儿锁在家里,碰巧看到住在巷口哑叔提着些茶食回家,便将幼子交给他匆匆出了门。

巷口那户人家还是两年前搬到休宁来的。说是一户人,实际上也就只是个抱着女婴的哑巴。别看人少,家业倒是不少,他是坐船来的,带着十几箱的行李,光是渡口的挑工都跑了几趟。

照理说,对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是因该小心戒备着,可或许是念在哑叔与自己一样,都是老鳏夫,独自拉扯孩子在这世上讨生活。不自觉地,万老三就凭空在心里生出了几分怜悯,在平日里也就时常照拂着。作为回报,哑叔也会替他照料自己的儿子。

可容不得他多想,到了县衙,其他捕快已是整装待发。

第一批出城的同僚传回口信,说这伙流寇不过是帮乌合之众,小东门外的老巢已被剿灭,还活捉了两个。只是狡兔三窟,剩下的匪徒已作鸟兽散,发号施令者亦无踪影,应是在别处还有落脚点。万老三接了令,带着三个菜鸟衙役从东门出发,准备接应同僚。须要将那两个在城外指认巢穴的匪徒带回衙门,另做审讯。

休宁县的百姓此时已听到了剿匪的风声,又见从衙门里钻出一队队的衙役,想必是有了大动作,便都出门围观。而见捕快们一个个胸有成竹的模样,一时间,欢呼声不绝于耳。从县衙到大东门之间还有段距离,万老三领着三人疾步穿行。这三人乃是为了此次剿匪新招而来,未经磨炼就匆匆上岗,哪里见过如此阵仗?还未走出城门,三人已是有了错觉,仿若此刻已经擒得那贼首,凯旋归来。

东门靠近休宁码头,顺着休宁河往东行舟便能经由横江直达徽州。若在平日,且不说此地商贾云集,单就往来交易者已是络绎不绝。而到了此刻,万老三一行人越是快到城门口,眼中看到的街道就越是萧条。与休宁城内的热闹截然相反,此处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锁,连街上的商铺,都已经几日没有开张。

见此景象,那三位新捕快便也噤声不语,只顾低头赶路,不过片刻功夫,四人就来到了城门口。

这里守门军官与万老三原是旧相识,都是常年一起听戏的老票友。还没等万老三招呼,就丢下磕了一半的瓜子,飞也似地下了城楼。

“万老哥!”那军官抱拳“可要去城外办差?”

万老三也抱拳回礼“是呀!还要请您行个方便!”

“哈哈!这话说的!”刘副将说着一摆手,身后便有小卒麻溜地跑去开城门“我过几日休沐,听说春燕班排了出新戏,到时候一块去听!”

两人寒暄几句之后,万老三才往城外走。

此时正值十冬腊月,城门外是木叶尽脱西风正紧,眼前所见皆是一片寒凉肃杀之景。

出了东门往北走百步便有一望乡亭,平日里此处是离家科考的举子惜别知己故交之所,现下则成了与同僚约定好的交接地点。

万老三裹紧寒衣,缩着脖子,低头钻进了亭子里。

四人围坐在石桌前,万老三背向休宁城,双目直勾勾望着官道的尽头,却始终也见不到人影。

一柱香的时间眨眼就过,冷板凳坐久了,万老三对面的年轻捕快也有些耐不住,开口道“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人来?别是出了什么差错。”

有的话不说还行,这一说出口,剩下两人更坐不住了。

“三爷,要不咱去前面瞧瞧?”

“是呀,咱们干等着也不个办法”

万老三的指腹轻叩着石桌,这是他焦躁的表现,心里还是犹豫不决。

这一场围剿,如果说在两个时辰前还能走过场,那么现如今,在全县百姓的监督之下,必然要有个结果。

可谁也没有想到,本是板上钉钉的一件事,最后关头,却出了差错。

“碰!”

猛然间,一声巨响,打断了四人的交流。

这声响万老三太熟悉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弹跳起来“不好,是火铳!”

另三人正要起身,听完万老三的话,吓得又一屁股坐了回去。万老三听见响动再回过头来,只见那三人已经跌坐在石凳旁,抖似筛糠。

“你们三个,赶紧回城禀报!”万老三深吸一口气,微微发颤的手握住了别在腰间的铁尺。

铁尺形似剑,却无尖无刃,原是为了在追捕途中也可保证逃犯能有机会活着受审,可到了现下,万老三恨不得在原地给铁尺开个刃!

“还不快走!”万老三见那三人还没回过神来,一脚踹了过去,那三人这才连滚带爬往休宁方向折返回去。

“姓沈的这孙子,让老子带着三只菜鸡出来剿匪,这他妈不是把老子架在火上烤么!”万老三一边嘟囔着,一边从腰间抽出了那把冰冷的铁尺。

三人连滚带爬跑回了城门口,留下一人说明情况,另两人借了匹马,未做片刻的停留,奔赴休宁县府衙。

留下的这位衙役见了刘副将,刚要张口,就被打了回来。

“无理的话你就别说了,这里的一兵一卒都是守城的,不可能抽调。”

“可您看在您跟三爷的私交上也该……”

“也该如何?为了一己私欲大开城门?置全城百姓安危于不顾吗?要我的手足为我的私交以身犯险吗?别说这点私交算不了什么,城外生死不明的是我亲爹又如何呢?”言罢,刘副将紧了紧披风,登高北眺。

此时,万老三再回头已经看不到望乡亭的影子了。

天气很冷,他的手心却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强有力地跳动着,咽喉不受控地吞咽着唾液。紧绷着的所有精神,留意着任何不寻常的响动。可是这里太冷清了,他所能听到最大的声响就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太紧张了。

从望乡亭往回走,等到支援,再快也要半个时辰,万老三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他没有实力与歹徒抗衡,他能做的只有尽快跟上那伙人,并在沿途留下标记。

这伙匪徒既然动了手,定是与同僚正面相遇,若只有活捉的那两人,即使匪徒有火铳也绝不会等到此刻才开枪,必是已有同伙搭救。而同僚押送人质走的肯定是官道,加上火铳响时,鸟群惊飞的距离,万老三大致算出了他们遭遇暗算的地点。

没走多远,万老三便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他猜的没错,

他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夹杂着一些血腥味。

他不敢再贸然前行。

而顺着地面上的血迹,万老三找到了被藏在引水渠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死对头王大成。

“快去救人…”王大成咳了口血,刚说几个字,一扭头就昏死了过去。

万老三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伤口。

好在只是看起来恐怖,却不致命。被火铳打伤的的地方也因为冬衣厚重,并未伤及根本,万老三一把扯下他的衣带,撕成布条“你,虽然平时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少干,但是罪不至死,爷爷我大发慈悲救你一命!”说着,简单替他包扎了伤口,怕寒风凛冽,伤口流出的血液带走他身体的温度,又在路旁捡了些干稻草覆在他的身上。

处理好一切,万老三正准备继续追捕。刚要起身,突然有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那冰凉的触感不会是别的东西了。

万老三有点绝望。

他大意了,他应该要注意到的!

王大成还活着,他见过那伙匪徒的脸!他们怎么可能放任他不管呢?

万老三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现在走,我还没见过你们,躺着的这个也快没气了,你们不会有后顾之忧”他低垂着眼眸,不敢抬头。

还好,这伙人还不是亡命之徒,万老三感受到他们撤下了手上的火铳。听声音,万老三分辨出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应该是那伙匪徒只派了他一人回来收尾。

万老三仔细听着脚步,直到那人走远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可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拽他的裤脚。

是王大成醒了,他伸出血手,借着万老三的身体爬了起来。

“你个怂货,老子看不起你!”王大成在万老三耳边低声说道。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人他妈火铳抵在老子脑袋上!你能逞英雄,我他娘的还有儿子要养呢!”万老三压低了声音骂道。

“就你儿子是儿子,别人儿子不是儿子!”王大成也不看万老三,直勾勾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里是藏不住的愤怒“小包子在他们手上!他老娘的馄饨摊你也没少赊账吧?”

万老三的肩几乎要被王大成捏碎。

“说得跟你他娘没赊过似的。”

“是赊过,我还欠32碗,所以得把人带回来。”

万老三看着王大成的坚定的眼神,刚想说点丧气话,又只能咽了回去。

“弄你这事儿,老子花了点时间,想来衙门的人,现在也快到东门了,你受伤了,跟我一起去只能拖我后腿,我沿途会留下标记,你在这里等支援。”边说,万老三边扶着王大成坐下“你今天倒是没有平日里那么讨人厌了。”

就在这凌冽的冬日,两人冰封的友情,似乎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

两人在此作别,万老三继续沿着官道追捕,他脚程很快,不一会儿,王大成就看不见人影了。

冬天的风是刮骨的刀,王大成坐在路边一会儿就又失去了知觉。隐约中,他听到了衙门倾巢出动的声音。

王大成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家里了。

他全身受了十几处伤,但好在万老三的急救处理,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睁开眼,妻子正守在他的榻前。

王陈氏见他转醒,一时激动,连话也不会说了,只顾着啜泣,边哭还边往门外跑。王大成正纳闷儿,这傻娘们儿跑出去是干啥,没一会儿,就见她带着沈大夫来了。

沈大夫是县里的名医,早些年是从宫里出来的,算是荣归故里,治跌打外伤很有一手。光诊费要一两银子,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这已经是贵的出奇了。

沈大夫替他诊完脉,又开了几幅调理血气的方子,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就匆匆离开了。

“你这傻娘们儿还挺舍得花钱”王大成不会说好听的话哄她,见她哭得难过,本想宽慰宽慰她,谁知道话一出口就成了这样。

“你个死没良心的!”王陈氏哽咽着说“你要是敢死,老娘绝不给你守寡!”边说又边扶起他,喂着喝了半碗米汤。

在衙门当差这几年,王大成整日作威作福的,好东西也没少吃。可他想啊,这世上再美味的珍馐,也不及这半碗米汤了吧。他扒着碗,喝得精光。

“哎呀,你这天杀的,别喝这么急啊!没人跟你抢!”王陈氏轻轻拍着他的背,思索了一会儿小声道。“老万家这事儿,咱们该随多少帛金呢?”

“帛金?万家老头老太太不是早两年就没了吗?”

“不是他们家老一辈儿,是万老三啊!你这几天昏迷你是不知道,那天拉回来啦就没气儿了!要说这衙门也是够黑心的,人家娃娃还那么小,抚恤金才给五两,这才够娃娃吃几年的!要我说等你身子好了,咱们也别回衙门了,脑袋别裤腰上也就算了,连个身后事都不给体面!”王陈氏自顾自说着,没看到王大成越来越黑的脸色。

“住嘴!”王大成强压着愤怒开口。

腊月的风很寒,吹在脸上像是一片小刀子在割着。王大成步履蹒跚,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子,他影影约约听到了鼓乐声。是从万老三家传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

万老三家里并不富裕,妻子在世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药罐子,原先还能做些浆洗缝补的散活儿贴补家用,待到生了孩子身子就更是虚弱,整日只能卧床不起。早年间攒下的银钱还没等孩子满周岁就已经悉数都花在了药房里。即便这样,她妻子最后也没能救回来。剩下的只有小小的两间泥瓦房,父子俩互相依偎生存。现在那些吹锣打鼓的人都只能坐在门外。

万老三的遗体躺在冰冷的门板上。休宁县有这样的习俗,横死的人不能睡床板,现下也没有准备好的棺木,便只能卸下半扇门板凑合着。

王大成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悲愤来。

今天点的香似乎很劣质,辣得他眼睛生疼,流出泪来。上完香,磕了头,万小宝扶他起身,他伸手把小娃娃抱在怀里。

“伯伯,我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您别哭了。”说着,又拿袖子给他擦了眼泪,眼前的孩子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伯伯没哭,只是这个香太辣了。”他鼻子有点酸,柔了柔娃娃的脑袋。“小宝真乖。”

从万老三家出来,王大成在街边打了一壶酒,又买了点凉菜,径直便朝着衙门走去。

隔了两条街,已远远地听到了喧闹的声音。直到走进了才发现,那乌泱泱的人群里都是万老三家的叔伯兄弟。他们拿着农具,竟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大成也没敢往人群里挤,只远远地跟同僚打了个照面,绕道从后门进。

县衙的后门连通着官老爷的宅邸,平日里都紧闭着门。

王大成轻叩铜环低“开门!”

“是大成哥吗?”门后有人轻声问道。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