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黑塔的命令声浪未消,实验室里却已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本人没有了刚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反而眉头微蹙,双手抱胸,紧盯着监测仪。仪器上,那条代表卡芙卡精神波动的曲线,在经历了一场骇人的垂直坠落后,并未消弭,而是以一种全新的、坚硬的节律,平稳运行。它不再柔和,也不再有先前的起伏,呈现出一种机械般的精确。
“……覆盖了,但不是消灭。”黑塔低声自语,指尖在下巴上点了点,“这种模式,不像单纯的逻辑压制,更像是……启动了备用人格?”她的目光转向楚风,带上了几分审视,“小子,你那所谓的‘安抚’,究竟触发了什么?”她对楚风的兴趣显然又浓厚了几分,但这次添了几分警惕。
角落里,刃缓缓松开了紧攥的剑柄,骨节复位的轻响在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不再看楚风,那道锐利冰冷的视线收了回去,重新一寸寸落回苏醒的卡芙卡身上。
猩红的眸子里,先前那股针对楚风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卡芙卡本身的等待,一种近乎严苛的评判。他周身的气息也随之沉静下来,不再外放。
银狼烦躁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屏幕上那个名为“安抚协议”的临时模型早已宣告彻底失败,留下一片刺目的红色错误代码。“搞什么啊……”她嘟囔着,放弃了徒劳的尝试,有些不甘心地用指节敲了敲操作台边缘。
她迅速切换界面,开始调阅星核猎手内部加密通讯记录,神情变得异常严肃,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翻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查找着什么紧急预案或确认某种状态。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到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实验台上的卡芙卡眼睫微颤,随后,睁开了眼睛。
那双一度盛满混沌与依赖的紫红色眼眸,此刻清澈见底,却也冰冷异常,其中褪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漠然的审视。她的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惨白的天花板,再到墙角黑塔闪烁着红光的监控探头,然后是操作台前手忙脚乱,试图掩饰自己窘迫的银狼,以及不远处沉默伫立,气息内敛的刃。
最后,那道视线不带任何波澜地,定格在了楚风身上。
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茫,没有对周遭环境的探究,更没有半分警惕或者熟悉。
那眼神,平静,疏离,不带温度,看待楚风时,与看待一件无生命的冰冷物体没有区别。
“卡芙卡?”楚风喉咙滚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与微弱的期望,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
她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那个他已经习惯,甚至有些依赖的,带着濡湿欣喜的称呼“主人”,没有如期而至。空气里,只有仪器的低鸣。
楚风的心脏猛地一抽,随后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空茫迅速占据了心房。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带任何感情。
【警告:目标“卡芙卡”部分记忆碎片被强行激活,人格核心逻辑已完成重塑,情感链接模块出现未知源性排异反应。】
【提示:“宠溺值”获取模式已发生根本性变更,当前任务难度评估:极大幅度提升。】
楚风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了一下。极大幅度提升?系统这评价,还真是……谦虚。他感到一阵无力,先前那点因为成功安抚而带来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喂,你还记得我吗?”银狼终于从一堆紧急跳出的代码警告中暂时抬起头,忍不住从操作台后探出身,指了指自己,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银狼啊,你的搭档,星核猎手的天才黑客。不记得我这张脸,总该记得我的技术吧?”她试图用惯常的玩笑语气缓和这诡异的气氛,但尾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卡芙卡视线转向她,只一眼,声音平淡无波,吐字却异常清晰:“你的外部防火墙有三个未公开高危漏洞,内部数据隔离网被植入了一个潜伏后门。坐标和利用方式,三十秒前已发送至你的个人终端。建议立即处理,否则三分钟后,空间站安保系统会收到匿名警报。”
银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一秒,她猛地弹回自己的操作台,座椅因为动作过猛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指尖在键盘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密集敲击声,嘴里难以置信地念叨着:“不可能!我的防火墙是最新版本……该死!这手法……真的是!”屏幕上,代表警报的红色窗口接二连三地跳出,每一个都精准地对应着卡芙卡所说的漏洞。
银狼的脸颊迅速泛起一层薄红,从耳根蔓延到脖子,不知是气的、急的还是纯粹的技不如人的羞窘。她甚至忘了去追究卡芙卡是如何知道并发送这些信息的。
黑塔在旁边看得双眼放光,嘴角咧开一个兴奋的弧度,几乎要鼓起掌来:“漂亮!逻辑清晰,执行力满分!这才像话嘛!”她完全不在乎银狼的窘境,反而对卡芙卡的新状态表现出极大满意。
刃向前走了一步,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寒意似乎也收敛了些许,低沉的嗓音在实验室中回响,打破了银狼制造的键盘急促敲击声:“艾利欧的剧本,你看到了哪里?”他的问题直指核心,眼神中略带探究,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卡芙卡终于将视线从楚风身上移开,转向刃。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变数。”
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变数?”
卡芙卡没有解释,目光却又若有若无地飘向了楚风,那眼神带着一种探究,让楚风感觉心底被细细检视,很不自在。他本就空落落的心更加不安。
银狼在操作台那边小声嘀咕:“变数?剧本里还有这种东西?艾利欧那家伙又在搞什么鬼……”她敲击键盘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这新状况的麻烦程度。
黑塔则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模样,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哦?变数?有意思,这才有研究价值!比之前那个只会黏人的状态好多了!”她毫不掩饰对混乱的期待。
楚风强压下心头那种被悬在半空的空洞感,几乎是出于本能,按照惯例端来了食物——一份营养均衡的速食餐。他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这个动作在几个小时前还无比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与期待。
卡芙卡静静地看着他,紫红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她既不张嘴,也不拒绝,就那样看着,仿佛楚风和那勺食物都是不存在的空气。
空气凝滞,楚风的手臂开始发僵,勺子前端的食物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在他和她之间弥漫。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头渗出了细汗。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考虑是否该尴尬地收回手时,卡芙卡伸出手。她的动作不快,却很稳。不是去接勺子,而是直接将整个餐盘从他僵直的手里拿了过去。餐盘与他指尖接触的瞬间,一片冰凉。
“我自己来。”
三个字,清清楚楚,没有起伏。一道无形的隔阂,瞬间横亘在两人中间,清晰地划分了过去与现在。
楚风的手还保持着递出餐盘的姿势,指尖残留着餐盘的凉意。
他默默收回手,看着卡芙卡拿起勺子,动作有些生疏,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的协调感,小口进食。她的吃相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与之前那个会因为食物而露出满足表情的她判若两人。
银狼在远处偷偷瞥了一眼,对着屏幕撇了撇嘴,继续和她的代码搏斗,低声抱怨:“行吧,独立自主新女性,省事儿了。某些人的‘投喂’特权看来是被取消了。”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楚风听见,让他脸颊微微发烫,心底又添了一丝涩然。
刃只是靠在墙边,闭着眼,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之中。实验室里只有银狼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和仪器运作的低鸣。
深夜,楚风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海里一会儿是卡芙卡冰冷的眼神,一会儿是系统那句“极大幅度提升”的提示音,一会儿又是她接过餐盘时那句“我自己来”,交织成一团乱麻,让他心烦意乱。他猛地坐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卡芙卡不在。
心头莫名一紧,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在安静得有些过分的舰船通道里寻找。空气调节系统送出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
最后,他在观察舷窗前找到了她。
巨大的弧形舷窗外,是死寂的宇宙,星光稀疏而遥远,冰冷的光芒映照在她身上。
她赤着脚,冰凉的金属地板映着她纤细白皙的脚踝。没有穿他特意准备的柔软舒适的睡衣,而是换回了那身便于行动的黑色风衣,衣料笔挺,领口微微敞开。她的身形笔直,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孤绝,以及一种久经沙场的锋锐感,让她整个人显得既危险又脆弱。
他看见她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要触碰冰冷的玻璃,感受那份宇宙的寒意。但那只手,在距离玻璃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然后开始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
颤抖的幅度很小,在舷窗外星光的微弱映照下,却异常清晰地落入楚风眼中。她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因那无法控制的颤抖而显得格外无助。
她不是在欣赏风景,也不是在发呆。
那微微低垂的头颅,紧抿的唇线,还有那只颤抖的手,无一不在诉说。
她在痛苦。一种无声的,被压抑到极致,几乎要从她身体里满溢出来的痛苦。
楚风默默地站在通道的阴影里,没有上前,甚至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了,有点闷。
他忽然觉得,那个所谓的系统任务,那个不断跳动,此刻已经跌到谷底甚至可能变成负数的宠溺值,都变得异常可笑和苍白。那些冰冷的数值,如何能衡量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的复杂情感?
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那个在实验室里,用冰冷眼神审视他,仿佛他是陌生人的卡芙卡;和这个在深夜里,独自一人,在无人角落里隐忍颤抖的卡芙卡,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或者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都是她的一部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以及一种……想要弄明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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