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浪漫小说 > 遇见,只因有你 > 第2章 尘封的夏日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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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的寂静被心跳声无限放大。林筝紧紧攥着那本摊开的旧笔记本,指尖下的铅笔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窗外的月光清冷,却照亮了记忆深处那片早已模糊的,属于二零一五年的盛夏。

那年的阳光,酷烈得如同熔炉倾泻,带着灼烧灵魂的热度。天空是凝固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钴蓝,空气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炙烤的痛感。行道树的叶子蔫蔫垂下,蝉鸣声嘶力竭,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赵阳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出考场大门。门外是沸腾的人潮——欢呼、尖叫、拥抱、泪水……喧嚣像滚烫的海浪扑面而来。他淡漠地扫过那些相拥的身影,一张张激动释然的脸庞在他眼中模糊成晃动的色块。那些亲昵和关切,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空瘪的书包带,没有丝毫停顿,转身,逆着汹涌的人潮,沉默地汇入被阳光烤得发白、蒸腾着热气的街道,走向那个名为“家”的方向。

推开油漆斑驳的木门,一股冰冷凝滞的寂静瞬间吞噬了门外的喧嚣。空荡的客厅,家具蒙着薄灰,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淡淡的霉味。“又是这样……”他低语,声音干涩沙哑,在空旷的四壁撞出微弱回响,疲惫深处缠绕着一丝被长期压抑后滋生的烦躁。那烦躁像藤蔓,勒紧心脏。他甩掉鞋子,没开灯,径直将自己摔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天花板上的裂纹像一张嘲讽的脸。他闭上眼,对命运低吼:“快点结束吧……快把人逼疯了。”

这个“家”,早已名存实亡。父亲,一个被生存重担压弯脊梁的男人,常年在外漂泊,只在年节或寄生活费时留下模糊痕迹。母亲,职场中雷厉风行的女人,因繁重工作和遥远距离,无法给予温暖的陪伴。家,只是一个冰冷的空壳。随着家境窘迫不断收紧,父亲终于耗尽了漂泊的力气,回来了。然而,他的归来非但没带来宁静,反而成了压垮这个摇摇欲坠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长久的分离消磨了温情,只剩冰冷的现实与无法调和的怨怼。

正值赵阳初三冲刺中考的关键时刻,压抑的火山爆发了。父母用最平静也最残酷的语气,向他宣布了离婚的决定。世界瞬间失声。为了不影响儿子那场被赋予太多意义的考试,这对即将陌路的夫妻,达成了冰冷的默契——暂搁离婚手续,维持着脆弱如蛛网的表面平静。于是,那个“家”,变成了气氛诡异、令人神经紧绷的牢笼。三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遍布地雷的空间里,沉默,回避眼神,空气凝固着小心翼翼的尴尬和未爆的硝烟。赵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冰冷的文字和公式,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考试结束,紧绷的弦松弛,也意味着那脆弱的平静走到了尽头。赵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形似地图的污渍,思绪混乱如麻。解脱?迷茫?空洞?未及理清,门口响起急促、用力、不容置疑的敲门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敲在心脏上。他麻木地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母亲。一身利落职业装,发髻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赵阳,投向屋内令人窒息的空旷。她没有进屋,站在门口,用宣告式的语气说:“手续办完了。我放弃了所有财产,只要了你。”声音很稳,尾音却有一丝颤抖,“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儿子,唯一的。我会给你最好的未来,你只需要按我的规划,一步一个脚印。”她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对过往失败的极度不甘,对儿子未来孤注一掷的投资。

赵阳沉默地看着她。那句“只要了你”像一道沉重的枷锁。他明白,母亲放弃了物质一切,换取了对他的绝对主导权。从此,他将是“母亲倾尽全力打造的作品”。这位叱咤风云的女人,将以单亲妈妈的身份,用全部意志重塑他的人生。

那个可能用来喘息、舔舐伤口、迷茫发呆的暑假,彻底终结。中考结束的兴奋余温尚存,赵阳就被塞进了一个位于老旧居民区深处、不到二十平米的狭小出租屋——一个临时拼凑的预科高一补习班。

推开门,混杂着汗味、廉价文具味和暑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十多个同龄学生挤在狭小空间里,人挨人。临时桌椅歪斜,头顶老旧风扇吱呀呻吟,搅动着闷热粘稠的空气,带不来丝毫凉爽。每张脸上都写着被学业压榨的麻木或强打精神的疲惫。彼此陌生,来自不同学校,空气里弥漫着疏离、各自为营的气氛。名字,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第一天,赵阳以为自己提前半小时足以占个好位置。推开吱呀铁门,却发现小教室早已挤满。目光扫过,只有最后一排靠窗,孤零零空着一个座位。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底色素净、点缀着淡紫色小碎花的连衣裙,安静得像角落里一株含羞草。微微低着头,长睫在白皙脸颊投下阴影。周围喧闹的讨论、玩笑与她无关,她专注地看着摊开的崭新练习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那个空位,仿佛带着无形的结界,被其他人默契避开,又或者,冥冥之中,就是为他预留。

赵阳别无选择,穿过拥挤过道走向角落。他的靠近惊动了女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头埋得更低。赵阳拉开椅子坐下,木椅腿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声响。女孩的肩膀又微微缩了缩。

她极其腼腆,甚至笨拙。课上听得极认真,眉头微蹙,嘴唇无声跟念。课间,怯生生地、细若蚊呐地抓着前座或旁边同学问基础概念。声音小到需要对方侧耳,回应却常是不耐烦的敷衍、潦草解答,或“这都不会?自己看书去”的漠然。她脸颊迅速飞红,像被烫到般收回手,紧攥笔,眼神满是窘迫无措。整个教室,似乎只有赵阳,在她偶尔鼓起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他询问时,会侧过头,耐心地、思路清晰地讲解。语气谈不上热情,但认真、完整。

他们成了同桌。闷热出租屋里的日子缓慢流淌。女孩的羞涩像密不透风的薄纱,将她严实包裹。除了必要的问题,她几乎不开口。赵阳几次想问她名字,看她紧张得快要窒息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她似乎对碎花裙情有独钟,每天变换不同颜色图案:浅蓝底白雏菊、米黄底粉蔷薇、嫩绿底小草莓……那些精致碎花,成了灰扑扑校服和压抑氛围中唯一鲜活的色彩,像悄然绽放的小花。于是,赵阳在心底默默唤她——“小碎花”。这个称呼带着一丝他自己未察觉的、隐秘的温柔。而这个“小碎花”,正是林筝。

回忆的潮水退去,宿舍的黑暗重新包裹了林筝。她躺在昌林中学女生宿舍的上铺,在一片寂静中睁大眼睛。脑海中,那个夏天的画面清晰浮现,带着记忆特有的柔和光泽——那是她心底深处无法磨灭的、属于赵阳的耀眼模样。

盛夏酷热,汗珠不断从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滴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洇开深色痕迹,在斜射阳光里折射晶莹碎光。他比同龄男孩高出半个头,身形挺拔如白杨。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或许是打球?她当时不敢问)充满了蓬勃生命力。一件简单的纯白旧圆领T恤,异常干净。当他俯身写字或思考时,布料微微绷紧,隐约勾勒出少年锻炼有致的肩背轮廓,青涩而充满力量。更让她心跳失序的,是他身上萦绕的淡淡、清爽的肥皂气息,干净纯粹,混着一点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那气息若有若无飘散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每当她不经意吸入,心脏便像被攥紧又松开,疯狂擂动,脸颊滚烫。她只能慌忙低头,假装专注书本,手指却紧张得捏皱书页。那份突如其来的悸动和羞怯,如同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清晰、陌生,让她慌乱又沉醉。那份感觉,至今回想,心尖仍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带着甜蜜的酸涩。也许,那就是懵懂爱恋最初的模样……干净、纯粹、笨拙,带着阳光和肥皂泡的气息。

那时的他,多么优秀,多么耀眼……像一颗自转的恒星,无需刻意,就能吸引所有目光。回忆的甜蜜如潮水涌来,却在即将淹没她的瞬间,被现实的冰冷礁石狠狠撞碎。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份不经意流露的耐心和温柔,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我又怎会……林筝喉咙被酸涩堵住。转学来到这陌生的昌林中学?只为能再次靠近那束光?可如今,他却……他变成了什么样?冷漠、疏离、拒人千里……那个在阳光下耐心讲解题目的少年,去了哪里?

她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重得仿佛要呼出所有委屈、失落和无处安放的思念。她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脸颊埋进带着消毒水味的枕头里。纷乱的思绪——赵阳冷漠的眼神、母亲电话里的担忧、新环境的陌生、学业压力——如同纠缠的藤蔓,勒得她喘不过气。最终,疲惫如沉重潮水,淹没了翻腾的思绪,将她拖入沉沉的梦乡。

梦里,时光温柔倒流,褪去了现实的冰冷棱角。她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阳光和肥皂清香的夏天。他笑容明亮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没有一丝阴霾。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金斑。他们手挽手,走在公园绿树成荫、光影斑驳的小径上。风凉爽,带着青草泥土芬芳。她听见自己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无忧。他在说趣事,眼睛亮晶晶,她也笑着回应,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快乐和依赖。追逐打闹,她的碎花裙摆飞扬如蝶,他的白T恤在奔跑中鼓起风……没有补习班的压抑,没有家庭的破碎,没有冷漠的隔阂。只有纯粹的、被阳光浸透的、无忧无虑的快乐。那是只存在于最深切渴望中的、未曾言说却圆满无缺的平行世界。是遗憾在潜意识里开出的、最绚烂也最虚幻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