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烟雨濡湿了书页,也浸润着时光。在床上静养了半月有余,林夏——或者说,占据了萧氏女“萧清清”身躯的灵魂,总算勉强适应了这盛夏的蝉鸣与荷香。窗外的知了叫得密不透风,池塘里的荷花却自顾自地开得泼辣鲜妍。趁着这份宁静,她得以埋首泛黄书卷,一字一句去了解这陌生王朝的一切。这是《史记》不曾记录的朝代,如果能带着这里的文字回到现代,那么将会是一次历史的重新洗牌,一想到这林夏的眼眸就泛着兴奋的光芒。
“‘大邺之盛,冠绝中夏。都畿九衢通八荒,珠阁连云,市列罗绮,胡商蕃客竞金帛于阛阓。江淮漕船岁输粟米三百万斛,吴绫蜀锦充府库若丘山……’”指尖划过墨痕,帝都的繁华气象在脑中铺展。这般煌煌盛世,为何后世湮灭无闻?林夏正蹙眉沉思,檐廊下传来婢女急促的脚步声:“小姐!老爷夫人请您速往前厅!”
“父亲!母亲!”林夏(萧清清)步入厅堂,敛衽行礼,姿态娴雅。只见父亲萧远山端坐主位,平素精明的商贾面孔此刻罩着一层罕见的凝重,眉宇间尽是难以舒展的忧虑。母亲沈氏攥着帕子,眼眶微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惶急:“夫君,到底出了何事?可是货栈那边……”
萧远山抬手,沉重地压下了沈氏的问询,声音低沉而严肃:“非是货栈小事。京里……变天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的话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驿道快马传来消息,先帝……龙驭宾天了!储位未定,几位殿下……在宫里动了刀兵!三皇子宇文邕,”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对那遥远血腥的惊悸,“据闻……是以雷霆手段,踩着几位兄弟……尤其是太子殿下的尸骨,仓促之间便黄袍加身了!登基大典,据说都草草了事,连告祭太庙的仪程都简而又简!”
“啊!”沈氏掩口低呼。对他们这些远离庙堂的江南商贾而言,龙椅上坐的是谁,远不如头顶的天是否影响行船、柜上的买卖是否安稳来得重要。但那仓促登基和新帝沾染手足鲜血的传闻,却像一块沉重的乌云,瞬间压在了心头——新帝登基,往往意味着政令更迭,而政令,直接关乎商路通塞、税赋增减!
“夫君,这……这新天子登基,会不会……”沈氏的声音发颤,心思已然转到最实际的担忧,“会不会加征商税?漕运关卡会不会增设?听说这位新帝性子……刚硬,万一推行盐铁专营,或是打压丝路行商……”这些才是切肤之痛。萧远山沉重的面色无疑印证了同样的忧虑。
身为历史学者,林夏深知每一次权力更迭都伴随着利益格局的重洗,尤其对富庶的江南商贾而言。那萦绕心头的清冷梦魇身影,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而更加迫近。三年……这变数丛生的三年!
萧远山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女儿,带着深深的无奈:“这便是为父唤你来的缘由。吕家方才来人递了口信,你与昭儿的婚事……怕是要再缓上三年了。”
“三……三年?”沈氏的惶急瞬间被另一种焦虑取代,“清清已年方二八,再等三年,十九岁了!这……这……”在这个时代,女子婚龄是实实在在的压力,沈氏的忧虑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非是吕家有意拖延。”萧远山解释道,“昭儿之父吕世伯乃我江南三大绸缎商之一,家大业大,耳目自然灵通些。新帝登基如此仓促,根基未稳,京畿之地必然暗流汹涌。吕家世代经营丝绸,织机遍布江南,行商网络更是通达南北,甚至远及西域。值此风云变幻之际,吕世伯深感忧虑,生怕新政之下家族根基动摇。他须坐镇江南,亲自梳理产业,观望朝廷动向,确保吕家这艘大船能在新朝的风浪中安稳前行。儿女婚事这等‘锦上添花’之事,只能暂时搁置,以求‘家宅平安’。”他将商贾世家趋利避害、审时度势的务实心态表露无遗。
厅内气氛沉闷,就在这时,厅外传来清朗而略显急促的声音:“伯父!伯母!清清!”话音未落,一个身着月白锦袍、步履矫健的年轻公子已踏入厅中,正是吕昭。他继承了江南富商子弟的儒雅清俊,眉宇间却比寻常纨绔多了几分实干者的急切与坚定。他额角微汗,显是得了消息便立刻赶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夏(萧清清),随即郑重地向萧远山夫妇躬身长揖:“伯父!伯母!家父所虑,昭已尽知!国朝骤变,新帝登基,商路未明,家严身为家主,此刻确需全力稳固家业,以应时局。婚期延宕,实乃迫不得已!”他抬起头,眼中是少年人纯净而炽热的坦诚,没有丝毫官宦子弟的虚伪客套,只有江南商贾子弟面对现实后的担当与承诺:
“然此心此志,天地可表!昭在此当着伯父伯母与清清立誓:今日之缓,非关情意!三年之期,昭必守!便是再多波折,再多三年、五载,昭亦认准了清清!待家中事务稍安,新朝政令明朗,昭必倾吕家之力,备足三书六礼,携苏杭百匹最上等的云锦霞缎为聘,风风光光,迎娶清清入我吕家门庭!此誓不渝,若违此诺,教我吕家生意凋敝,门庭倾颓!”他并未拔剑,但以世代安身立命的家族商业根基立誓,对商贾之子而言,这誓言比刀剑更有分量,字字句句砸在地上,带着沉甸甸的决心。
窗外,蝉鸣依旧,江南的烟雨又开始缠绵地飘洒。京城的惊雷似乎尚未传到这水乡深处,但新帝仓促登基溅起的涟漪,却已搅动了商贾人家安稳的算盘,也为林夏(萧清清)的未来,投下了更深不可测的变数。那梦魇中的清冷身影,仿佛在雨雾中又清晰了几分。旧绸未嫁,新帝已立,这锦绣江南,看来也要换一匹未知颜色的新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