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书斋的油灯结着灯花,噼啪轻响。
苏砚指尖抚过《唐诗三百首》泛黄的纸页,停在《登高》那首。
窗外秋虫的低鸣裹着夜露渗进来,他喉头动了动,轻声念道:“风急天高猿啸哀——”尾音刚落,后颈突然泛起一阵麻痒。
他猛地抬头。
书案上的茶汤表面,倒映着一丝极淡的金芒,像被揉碎的星光,转瞬又消散在茶纹里。
这已是第三次了——上次在审查堂念《石壕吏》时,李大学士紫袍上落过类似的光影;再之前用《将进酒》震碎童生试文台,文台裂隙里也爬过这样的金线。
苏砚攥紧书页,指节发白。
他原以为是文气共鸣的自然现象,可方才默念诗句时,那光影竟主动往他掌心钻,像在寻找什么依托。
“难道……”他喉间发紧,前世学过的文献突然在脑海里翻涌——大周《文道要略》里提过“文影”,说是上古至圣著书时,文字与天地共鸣留下的印记,千年难见一次。
可自己这算什么?
难道那些前世背得滚瓜烂熟的唐诗,本就带着某种他未察觉的“文影”?
窗外突然传来瓦砾轻响。
苏砚瞳孔微缩,指尖迅速按住案下的铜镇纸。
他垂眸盯着茶汤,表面的涟漪里,一道黑影正贴着窗棂缓缓移动。
是赵守仁!
那道身影他太熟悉了——青衫下摆沾着墨渍,左袖短半寸,是前日被拖走时挣扎扯破的。
“风急天高猿啸哀……”苏砚故意拖长尾音,拇指悄悄摩挲着镇纸边缘。
窗纸外的呼吸声顿了顿,随即更轻了些。
他能想象赵守仁此刻的模样:贴着窗缝,脖颈伸得像只偷食的鹅,说不定还攥着块碎玉——旧儒弟子常带玉牌记录罪证,上次吐的血里就混着玉渣。
“渚清沙白鸟飞回。”苏砚又念一句,余光瞥见窗纸被顶起个小鼓包。
他突然抬手拍向案几,镇纸“砰”地砸在木纹上:“谁?”
窗外的呼吸声瞬间消失。
苏砚冲到窗边时,只看见青衫一角掠过院角老梅树,带落几片残叶。
他扶着窗沿冷笑——赵守仁果然没死心。
前日审查堂里被李大学士当众打脸,吐的血里都带着恨,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看来这文影,比我想的更扎眼。”苏砚摸着方才茶汤里那丝金芒的位置,指腹微微发烫。
他转身翻出半块霉饼,掰碎了撒在院角——这是给赵守仁留的“记号”。
旧儒最讲究“天垂象示警”,若让他们发现文影与自己相关,怕是要掀起更大的风浪。
月过中天时,赵守仁跌跌撞撞冲进城南破庙。
他扯下青衫蒙住脸,避开墙根几个裹草席的乞丐,径直钻进后殿。
供桌上的香灰积了三寸厚,牌位上“文昌帝君”的金字早被抠得斑驳。
“大人!”他扑通跪在蒲团上,额头几乎贴到地面,“那苏砚深夜念诗,窗外有金影浮动!定是邪术!”
供桌后传来衣料摩擦声。
一个灰袍老者掀开帷幔,枯树枝似的手指捏住赵守仁下巴,强迫他抬头:“你确定不是文气显化?”
“小的亲眼见!”赵守仁喉结滚动,“那光影不似文气醇厚,倒像……倒像附在诗上的活物!”他想起方才在书斋外,那金影擦过自己手背时的触感——不是温热的文气,而是冷丝丝的,像浸过井水的绸缎。
灰袍老者瞳孔骤缩。
他转身从供桌下摸出个檀木匣,掀开时溢出缕缕墨香。
匣中铺着半张残卷,边角焦黑,正是旧儒秘藏的《文影录》。
“文影现世,必有所凭。”他指尖划过残卷上的古字,“当年至圣删诗,每首《诗经》都带文影镇文运;后来文风僵化,文影便随古贤绝迹。这苏砚的诗……”他猛地合上木匣,“定是得了古贤残卷!派人去金陵,把那文影残片给我抓来!”
次日清晨,苏砚照旧提着铜壶去井边打水。
小翠端着洗好的青衫从廊下跑来,发梢沾着露水:“苏哥哥,今日府学要讲《论语》,李大学士特意让我提醒你别迟到。”她耳尖泛红,把青衫往苏砚怀里一塞,又慌慌张张跑了。
苏砚摸着青衫上的皂角香,眼底浮起笑意。
他故意把青衫穿得松松垮垮,晃着膀子进了府学讲堂。
李大学士正在讲“温故而知新”,见他进来,捋着胡子点头:“苏砚来得正好,你且说说,这‘新’字该如何解?”
“学生以为,‘新’不在故纸堆里。”苏砚站在廊下,声音清朗朗的,“诗贵在意境与情感共鸣,而非拘泥于形式。就像杜子美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新’是把百姓的血与泪写成诗,让千年后读它的人,还能摸到当时的温度。”
讲堂里静得能听见墨汁滴落的声音。
李大学士的茶盏顿在半空,眼底有光在跳——像前日审查堂里看《石壕吏》时的光。
角落里传来“沙沙”声,苏砚余光扫到陈七缩在柱子后,手里的小本正快速翻动,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说得好。”李大学士突然拍案,震得案头《论语》跳了跳,“下去吧。”
苏砚退到后排,瞥见陈七悄悄把小本塞进袖中,又摸出块桂花糖含进嘴里——这是旧儒暗桩的暗号,他前日在城门口见过。
“鱼,上钩了。”他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嘴角微勾。
傍晚回书斋时,夕阳把影子女拉长。
小翠端来热粥,碗底压着张纸条——是李大学士的亲笔:“夜观星象,文运有动,慎之。”苏砚把纸条揉成碎屑,扔进炭盆。
火舌舔过纸灰的刹那,他摸出《唐诗三百首》,指腹停在《登高》那页。
“风急天高猿啸哀……”他对着即将熄灭的炭火轻声念,声音比昨夜更响了些。
窗外的老梅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
夜更深了。
松竹书斋的油灯重新被点亮,晕黄的光透过窗纸,在院墙上投出个伏案的影子。
苏砚翻开《登高》,指尖重重按在“艰难苦恨繁霜鬓”那句上。
他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爬上梅枝——今晚,该让某些人听得更清楚些。
松竹书斋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时,苏砚反手闩上了门闩。
他摸出藏在墙缝里的狼毫笔,墨汁在砚台里晕开,泛着幽光——这是他特意选的松烟墨,墨香沉郁,能掩盖纸页上可能渗出的文气。
“该收网了。”他对着案头的《登高》残卷低语。
昨夜茶汤里的金芒、赵守仁青衫上的墨渍、陈七袖中翻动的小本,所有线索在脑海里串成线。
文影既然会引狼,那便让狼自己撞进网里。
油灯芯“噗”地爆了个火星。
苏砚深吸一口气,执起狼毫,笔尖重重压在宣纸上:“风急天高猿啸哀——”声音比寻常读书声高了三分,尾音撞在窗纸上,惊得檐角铜铃轻响。
第二句“渚清沙白鸟飞回”出口时,他故意拖长“回”字,让余韵在屋里打了个转,又从半开的窗缝飘了出去。
宣纸上的墨迹未干,异变陡生。
一道淡蓝色的雾气从纸页间腾起,先是模糊的团状,渐渐凝出轮廓——是个裹着青衫的老者,广袖垂落处似有霜色,眉眼间带着三分悲怆,七分沉郁。
文影的指尖虚虚点向“艰难苦恨繁霜鬓”那句,雾气便顺着字迹游走,像活物般舔过每道笔锋。
苏砚喉结动了动。
他早料到文影会显形——前世读杜诗时总觉“语不惊人死不休”里藏着骨血,此刻看着这团由天地共鸣凝成的雾气,终于明白为何旧儒视文影为禁忌:它太活了,活得分明带着原作者的魂。
窗外突然传来瓦砾碎裂的轻响。
苏砚眼皮一跳,余光瞥见窗纸上三个重叠的影子——最左边那个矮些,腰间挂着铜哨;中间的高瘦,右手总不自觉地摸向袖中短刀;右边的……他瞳孔微缩,那影子左袖短半寸,是赵守仁!
“万里悲秋常作客——”他提高音量,狼毫在“常作客”下重重画了道横线,文影的雾气突然暴涨三寸,几乎要触到梁上的蛛网。
窗外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他甚至听见有人吞咽口水的动静。
门“咔嗒”一声被推开。
小翠提着青瓷茶盏跨进来,灯笼的光晕在她发间跳跃。
她指尖捏着帕子,腕子却微微发抖——苏砚注意到她眼尾扫过窗外的刹那,睫毛猛地颤了两下。
“苏哥哥,夜里凉,喝口热……”她话音顿住,茶盏“当啷”磕在案上,帕子“啪”地掉在文影飘拂的雾气里。
雾气被帕子带起的风搅散了些,却又迅速聚成原样。
小翠弯腰捡帕子,发顶的银簪擦过苏砚手背,低声道:“后墙根有三个人,带刀的。”她起身后故意踉跄两步,茶盏里的水泼在门槛上,“呀,我去拿抹布!”话音未落,人已冲出门去。
苏砚盯着她跑远的背影,心下暗赞——这丫头平时装得怯生生,关键时候倒有几分急智。
院外突然响起“当——”的铜钟声,悠长的余音撞得窗纸嗡嗡响。
这是书斋的警报钟,平时只在失火时才敲。
苏砚听着钟声,慢悠悠地卷起《登高》诗稿,塞进袖中。
刚系好腰带,就听见院外传来陈七的大嗓门:“什么人!巡夜官在此,还不现身?”
门被拍得山响。
苏砚打开门,正撞进陈七举高的灯笼里。
巡夜官的皂靴上沾着泥,腰间铁尺晃得人眼花:“苏书童,方才钟响是你敲的?”他话音未落,目光已扫过苏砚身后的书桌——空的,只有半盏冷茶和几星墨渍。
“是小翠姑娘手滑碰了钟绳。”苏砚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躲在廊下的小翠。
她正攥着抹布,眼眶红得像刚哭过:“对不住陈爷,我……我擦桌子时碰着了。”
“碰着钟绳?”陈七眯起眼,突然转身冲向院角老梅树。
枯枝被他扒拉得哗哗响,三个黑影从树后窜出来,其中一个矮个子摸出铜哨就要吹,被陈七铁尺一挑,哨子“叮”地飞进了池塘。
“金陵府学重地,容得你们撒野?”他挥着铁尺追出两步,又回头瞪苏砚,“你且说,深更半夜不睡觉,在屋里捣什么鬼?”
“不过夜读杜诗。”苏砚摊开手,袖中诗稿被他用指尖压得平平整整,“陈爷若要查,不妨看看这诗。”他从案头抽出本《诗经》拍在桌上,“《登高》里‘艰难苦恨’四字,倒比《豳风·七月》更见民生疾苦。”
陈七的目光在《诗经》和空书桌间来回扫了三遍,突然哼了声:“算你嘴硬。”他踢了脚地上的碎瓦,“都散了吧,再闹明日送官府!”
赵守仁从黑影里挤出来,青衫下摆沾着草屑:“陈爷!他方才屋里有怪影!定是……”
“定是你眼馋苏书童的才学,故意寻事。”陈七铁尺往地上一拄,“赵公子要是闲得慌,明日跟我巡夜去,保准治好了你的眼疾。”
人群哄笑起来。
赵守仁涨红了脸,狠狠瞪了苏砚一眼,转身时撞翻了小翠的茶盘。
瓷片飞溅的刹那,苏砚看见他袖中闪过半块玉牌——和前日审查堂里碎在地上的玉渣纹路一样。
“收了。”苏砚弯腰捡茶盏,指尖在碎瓷上擦过,“鱼咬钩了,可钩上的饵……”他抬头望向渐亮的天色,嘴角浮起笑意。
文影的事旧儒肯定不会罢休,但今夜他们只看到《登高》的影子,看不到他藏在床底的《人间词话》,更看不到他夹在《西游记》话本里的现代文学理论笔记。
众人散去后,陈七蹲在院角,借着月光翻找什么。
他的手指在梅树根部的泥里摸了摸,突然触到片薄纸。
捡起来对着月光看,上面用小楷写着:“文影可塑,心法自成。”
“好个苏砚。”他把纸片塞进怀里,抬头望向书斋窗户。
灯已经熄了,可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穿青衫的身影,执狼毫时的从容,念诗句时的清亮——哪像个书童?
倒像个下棋的人,每一步都算着要掀翻棋盘。
晨雾漫进院子时,陈七拍了拍衣袍上的泥。
他知道自己该回府学交差了,可怀里的纸片烫得慌。
旧儒要抓文影,李大学士要护新才,而他陈七……
他摸出块桂花糖含进嘴里,甜津津的味道漫开时,突然笑了。
这局棋,才刚下到中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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