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东廊的银杏叶还挂着晨露时,“文风审查”的消息就像炸了窝的麻雀,扑棱棱撞进每个学子的耳朵里。
赵守仁站在廊下,青衫下摆沾着昨夜藏书阁的墨渍,正对着两个缩着脖子的同窗甩袖子:“首座说了,非宗古的诗文一概是歪门邪道!那苏砚前日写《观刈麦》,把农妇的苦处都抖出来,这不是动摇国本是什么?”他手指重重敲在廊柱上,震得几片银杏叶簌簌落进旁边的水盆,“等审查那日,我便要参他个妖言惑众——你们记着,谁帮他说话,就是和整个旧儒一脉作对!”
两个同窗缩着肩膀应了,其中一个瞥见赵守仁腰间晃动的“监查令”玉佩,喉结动了动:“可李大学士...前日还夸他的诗来着。”
“李老头不过是被新文运迷了眼!”赵守仁冷笑,袖中摸到那方塞《观刈麦》进违禁文录时沾的墨痕,“京城的审查官三日后就到,到时候朝廷的大印盖下来,他李老头也保不住苏砚!”
话音未落,廊角传来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
老周头佝偻着背扫落叶,竹扫帚在赵守仁脚边顿了顿:“赵公子好兴致,这大清早的训话,倒比先生讲学还精神。”
赵守仁被戳破似的梗了梗脖子,甩袖转身时撞翻了水盆,溅得老周头裤脚全是水:“老东西,扫你的地!”
老周头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弯腰捡扫帚时,袖口滑出半张纸条——那是陈师爷方才塞给他的,边角还带着烛火烤过的焦痕,上面八个字力透纸背:“京官即至,速作应对。”
松竹书斋的油灯熬到第三遍更鼓时,苏砚正对着案头的《白氏长庆集》翻页。
老周头端着热粥进来,见他笔下密密麻麻的批注里突然多出一行字:“杜子美《石壕吏》,揭露苛政之苦,恰合当前局势。”
“小苏啊,”老周头把粥碗推过去,糙手抹了把案头的墨渍,“那赵守仁要搞审查,你真不慌?”
苏砚停笔,指节抵着下巴笑:“前日《观刈麦》引动文气时,赵守仁的监查令玉碎了一道缝——他越急,越说明旧儒怕了。”他翻开随身带的现代笔记,纸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唐诗三百首》,“他们要查‘非宗古’,我便用真正的古——杜甫的诗,写的是安史之乱时的百姓苦,放这儿,就是写眼下某些人盘剥百姓的恶。”
老周头凑近看那笔记,上面用红笔圈着“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两句,忽然一拍大腿:“好!那些老学究总说‘文必宗古’,你就拿古人的刀,砍他们的脸!”
苏砚低头抿了口粥,热气熏得眼尾发红:“得让他们明白,宗古不是抄死书,是学古人的魂——为百姓发声的魂。”
审查当日的府学明伦堂,连空气都凝着股肃杀。
李大学士端坐在主位,紫袍上的仙鹤纹被烛火映得活似要飞起来。
他目光扫过堂下,落在最前排的赵守仁身上——那青衫学子正捏着块碎玉,指节发白,显然是昨夜又往违禁文录里塞了什么。
“今日审查,”李大学士声音不高,却像晨钟撞在每个人心口,“凡有质疑,当堂对质。”
话音刚落,赵守仁“唰”地站起,碎玉“当啷”掉在地上:“苏砚!你所作《观刈麦》《将进酒》皆无出处,分明是邪修窃取文气!我等怀疑你勾结异域文道,意图扰乱大周文运!”
堂下响起抽气声。
有学子偷偷瞥向苏砚——那穿青布短打的书童正靠在廊柱上,指尖转着支狼毫,听见“邪修”二字,忽然笑出了声。
“赵公子说我无出处?”苏砚推开廊柱,布鞋碾过青砖缝里的青苔,“那今日便当场赋诗,以证清白。”他走到堂中,目光扫过赵守仁煞白的脸,扫过李大学士微颔的头,最后落在堂外被风吹得翻卷的“文风审查”告示上。
晨雾漫进堂门时,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声音清冽如泉:“今日所作,乃杜甫《石壕吏》。”
苏砚话音未落,堂中已有学子倒抽冷气。
赵守仁原本捏着碎玉的手猛地一抖,那半块残玉“咔”地裂成三瓣,扎进掌心也不自知——他原以为苏砚会慌乱辩解,或搬出《将进酒》那种狂放诗来硬撑,却不想对方竟选了“宗古”二字最锋利的刃。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苏砚声线清越,像山涧破冰,第一句便撞得堂内烛火摇晃。
他目光扫过赵守仁发白的唇,扫过廊下缩着脖子的审查官,最后落在堂外被晨雾浸得发沉的“宗古”匾额上,“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话音至此,堂中已有文气浮动。
李大学士的紫袍无风自动,他猛然直起腰,瞳孔骤缩——这诗的起势竟带着沉郁顿挫的古意,与那些只会堆砌典故的酸腐文字截然不同!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苏砚拔高声调,腕间文芽金芒骤盛。
他想起前日在城外看到的场景:税吏踹开农妇的柴门,把最后一斗米连布袋都抢了去;想起老周头说,赵守仁的叔父管着粮库,每石粮要抽三成“损耗费”。
此刻他的声音里浸着血与火,“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天地在这一刻震颤。
堂外的银杏叶突然倒卷着冲上天空,化作无数金箔似的光片;廊下的青铜古鼎“轰”地裂开条缝,溢出的不是灰烬,竟是点点星芒——那是被旧儒压制多年的民间文运,正在被诗句唤醒。
最前排的学子突然指着头顶尖叫:“看!是画面!”
众人抬头,只见半空中浮现出鲜活的光影:月黑风高的石壕村,穿皂衣的差役踢开篱笆,木棍敲得门板咚咚响;白发老妇跪伏在地,拽着差役的裤脚哭嚎,而墙根下,老翁的破鞋还沾着泥,正歪在草窠里。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苏砚的声音渐低,却像重锤砸在人心上,“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赤红色文气如火山喷发,从苏砚头顶直冲云宵。
那文气凝作一柄青铜古剑,剑身上浮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石壕吏》全文,每一笔都泛着血锈似的光,剑尖直指赵守仁的咽喉!
“这……这是翰林文心境的文气显化!”审查官的官帽都歪了,他踉跄后退撞翻条案,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八瓣,“诗中载道,竟能具现人间惨状,此等文运共鸣……”
李大学士扶着案几站起,紫袍下的手在发抖。
他活了六十岁,见过进士的文干撑天,见过大学士的文胆镇狱,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诗——它不堆砌辞藻,不攀附古贤,只是把百姓的血与泪摊开在阳光下。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城门口遇到的老妇人,攥着半块糠饼说“税吏比蝗虫还狠”,原来那些被旧儒称作“粗鄙”的苦难,才是文道最该承载的道。
“此诗当入府学典籍!”李大学士的声音震得房梁落灰,他转身盯着瘫坐在地的赵守仁,“你说苏砚无出处?这诗的出处,是杜子美笔下的人间,是我大周土地上每一个被盘剥的百姓!”
赵守仁的青衫早被冷汗浸透。
他望着头顶那柄悬而未落的剑,耳边嗡嗡响着审查官的话——翰林文心境,那是他穷尽十年都未必能触到的门槛,而苏砚不过是个书童!
他喉间腥甜,“哇”地吐出口血,碎玉渣子混着血沫落在青砖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审查结束。”李大学士拂袖,案头的《违禁文录》突然无风自动,“苏某文风虽异,却比某些满口宗古的‘正人君子’,更懂文以载道的真意。”他扫过缩成一团的旧儒学子,声音突然放软,“若你们觉得他是异类……或许,是我们错了。”
堂外的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苏砚青布短打上洒下一片金斑。
他望着赵守仁被同窗拖走的背影,又看向李大学士鬓角的白发——那老人正对着《石壕吏》的光影出神,像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文道当随世变。”苏砚喃喃重复前世老师说过的话,袖中那本《唐诗三百首》被攥得发烫。
他想起昨夜在松竹书斋翻到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那句旁,自己用红笔写着“可讽边患”——旧儒的围剿不过是第一场雨,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深夜,松竹书斋的油灯结了灯花。
苏砚坐在案前,指尖抚过《唐诗三百首》的纸页,停在《登高》那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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