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蒸笼的热气刚漫上窗户，我就听见里屋传来“哗啦”一声。
掀开门帘一看，妈妈正蹲在地上捡纸条——竹筐倒了，十几张皱巴巴的便签纸撒得满地都是，有张还粘在她蓝布围裙的面粉印子上。
“昨儿接的订单……”她手指抖着一张张拾，额角的汗珠子掉在纸条上，把“两袋杂粮馒头”的字迹晕开了，“李婶要三袋，王奶奶说少放糖，幸福里3单元502要枣馍……”
“秀枝嫂子！”门口传来李叔的大嗓门，“我媳妇说今儿要五袋，昨儿那纸条您记没记啊？”
妈妈手忙脚乱把纸条往竹筐里塞，抬头时眼眶都红了：“记了记了！可这纸条……”她扯了扯围裙角，“承砚，妈脑子笨，每天记十几张纸条，不是漏了这家就是错了那家，昨儿还把张阿婆的无糖馒头做成甜的，人家没说啥，可我这心里……”
我蹲下去帮她捡纸条，指尖碰到一张边角磨毛的纸——是前世妈妈卖烤红薯时用的记账本纸，黄得发脆。
前世她蹲在工地边，寒风灌进破棉袄，也是这样攥着一把皱巴巴的纸条，说：“承砚，要是能有条理点记，就不会总算错账了。”
喉咙突然发紧。
我把纸条一张张理齐，看着妈妈鬓角新冒的白发，轻声道：“妈，咱不用纸条了。”
“不用纸条用啥？”她刚把竹筐放回柜台，又有电话铃响起来。
她刚要接，我按住她手背：“您先揉面，我来弄。”
跑回里屋翻出数学本，撕下一张白纸。
前世我给机械维修厂做过零件清单，给赌债催款单做过还款计划，现在要给妈妈做最清楚的订餐表。
铅笔尖在纸上划拉，“姓名、地址、品种、数量、备注”五个栏目列出来，又在“备注”栏旁边画了个小糖罐——代表少糖，画了朵小花——代表给小孩的，画个叉——代表过敏不吃酵母。
“妈您看。”我把表摊在她揉面的案子上，面粉沾了半页，“您接电话时，按这个填。王奶奶要少糖，就在备注栏画糖罐；李叔要五袋，数量栏写5。”我抽过她手里的面团示范，“这样您揉面时扫一眼，先做备注多的，再做普通的，就不会漏了。”
妈妈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纸。
她粗糙的指腹蹭过“备注”栏的小糖罐，突然笑了：“这画得真像我腌糖蒜的罐子。”她转身从围裙口袋摸出半截铅笔，在“姓名”栏工工整整写了“王淑芬”——是刚打电话的王奶奶。
写完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刚蒸好的枣馍：“承砚，这表要是能多印几张……”
“明儿我去文具店印一百张。”我抢着说，“您看，还能按小区分颜色，幸福里用红的，阳光苑用蓝的，配送时一眼就能找齐。”
妈妈揉面的手顿了顿。
她把面团摔在案子上，震得桌上的登记表沙沙响：“我家小砚啊……”她吸了吸鼻子，“比你爸当年给研究院画路线图还能耐。”
下午父亲回来时，我正蹲在地上摊开一张旧地图——是他从研究院顺回来的，边角还盖着“内部资料”的红章。
我用不同颜色的笔圈出订户位置，用箭头标父亲下班路线：从研究院到阳光苑，再绕幸福里，最后回小区，刚好把所有订单点串成一条线。
“这是干啥？”父亲把制服挂在门后，凑过来看。
他指甲盖里还沾着机油——他总说研究院的老卡车比他儿子还难伺候。
“爸，您不是说下班能顺道捎货？”我指着地图上的绿箭头，“您看，先送阳光苑3栋，再拐到幸福里南门，最后到咱们小区张阿婆家。这样绕不了远路，还能把五十袋全送完。”我翻出妈妈刚填好的红表，“幸福里的订单都标红，您放副驾驶座，送完一家划掉一家。”
父亲摘下工作帽挠头，帽檐的汗渍在地图上印了个圆印：“我给研究院送设备，也没这么细的路线图。”他突然拍了下大腿，“成！明儿我试试，要是顺，咱还能接更远的单子！”
傍晚收摊时，老李头晃着布袋来取最后两袋馒头。
他眯眼瞅我塞进去的粉色卡片：“小砚，这是啥？”
“满意度调查卡。”我指着卡片上的问题，“您尝尝馒头软不软，配送快不快，有啥意见写在背面。下回您来，我给您多加个糖三角。”
老李头笑得假牙都露出来：“你们这小铺，比我闺女上班的大酒店还讲究！”他捏着卡片往兜里塞，“明儿我让我那爱挑刺的老伴儿也写写，省得她总说我买馒头瞎花钱。”
月亮爬上屋檐时，我趴在凉席上翻日记本。
台灯罩子是妈妈用旧衬衫改的，泛着洗得发白的蓝。
笔尖戳在纸上，洇开个小墨点：“今天的登记表能解决漏单，明天的彩印表能分小区；爸爸的路线图能省时间，老李头的反馈卡能改口味。这些凑起来，就是套能卖给其他铺子的系统——就像前世那些餐饮软件，可咱们更早，更懂小老板的苦。”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日记本上。
我合上本子时，听见里屋传来父母的说话声。
妈妈轻声说：“咱小砚画的表，比我当年学认字还用心。”父亲应着：“这孩子，心里有谱。”
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调查卡哗啦响。
我摸着卡片上“改进建议”栏的空白处，突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妈妈蹲在工地边，烤红薯的炉子灭了，她把最后一个红薯塞给我，说：“要是能让人记着名儿买，咱就不用受这罪了。”
现在，我不仅要让“周记馒头”被人记着名儿买。
我还要让这套让小铺子跑起来的法子，被更多人记着名儿用。
日记本的扉页上，我用铅笔重重画了个圈——里面写着“2004，起点”。
月光漫进来，把那两个字照得发亮，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等着破土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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