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窗外的麻雀吵醒的。
天还没大亮,窗玻璃上结着薄霜,我摸黑套上棉袄时,听见厨房传来动静——不用看也知道,妈又提前半小时起来发面了。
“妈!”我抓着围巾冲过去,正撞见她弯腰往煤炉里添煤块,额前的碎发被热气蒸得翘起来,“不是说今天晚点去市场?
电蒸笼又不会长腿跑了。“
她直起腰揉了揉后背:“面发早了总比发过了强。”目光扫过灶台边的铝盆,盆底还沾着昨晚揉面留下的面渣,“再说...要是真买了那玩意儿,以后怕是没机会用这煤炉了。”
我喉咙突然发紧。
前世这时候,她还在用这口老煤炉,火大了馒头发黄,火小了发不起来,凌晨三点就得爬起来看火候。
后来父亲开始赌钱,她为了多赚点,一天能蒸五锅,手被蒸汽烫出泡也舍不得停——那些泡后来结成老茧,像树皮似的硌得我心疼。
“走。”我抓起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她的指尖冰得扎人,“先去看机器,看完回来再发面也来得及。”
电器市场离小区两站路,沿街飘着油条豆浆的香气。
妈走得很慢,每经过一家五金店都要往橱窗里瞄两眼,我知道她在看价签——她总说,买东西得货比三家才不吃亏。
陈老板的铺子在市场最里头,门脸挂着“九成新商用厨具”的红布横幅。
我们进去时,他正蹲在地上擦一台和面机,抬头看见我们立刻笑出满脸褶子:“周同学来啦!
你说的那台电蒸笼我擦了三遍,就在里屋。“
里屋比外头亮堂,一台银灰色的机器立在水泥地上,金属外壳擦得能照见人影。
妈凑过去,手指在蒸笼边缘轻轻划了道,像在摸我小时候的课本封皮。
“这是去年年底酒楼换设备退下来的。”陈老板拍了拍机器,“功能完好,自动控温、定时关机,我试过,蒸包子馒头比煤炉省一半时间。”他抄起旁边的毛巾演示,“您看,加水到这条线,设定100度,半小时后自动断电——根本不用守着。”
妈盯着他按按钮的手,喉结动了动:“得...得多少钱?”
“三千。”
“啥?”妈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货架上,“比我半年的煤钱都贵!”
我赶紧扶住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她袖口下的肌肉绷得发紧。
前世她为了省二十块煤钱,大冬天骑三轮车去郊区拉煤,车链子断在半路,她咬着牙推了三公里——那时候要是有这台机器,她该能多睡多少个好觉?
“陈老板,”我把提前算好的账摊开,“这机器至少还能用五年,算下来每年才六百。
您看我妈这小本生意,一个月多卖两百个馒头就能回本。“我指了指机器侧面的编号,”您之前说急着清库存,两千五怎么样?
我们今天就能付钱。“
陈老板摸着下巴看了我半天,突然笑出一声:“行!
冲你这孩子会算账,两千五就两千五。“他转身翻出保修单,”不过说好了,售后只管一年啊。“
妈攥着钱包的手还在抖,我能看见她指甲盖泛着青白——那是常年碰冷水的缘故。
她从里层口袋抽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数了三遍才递给陈老板。
接过收据时,她的指尖蹭过“保修一年”的字样,像是要把那几个字刻进皮肤里。
下午两点,电蒸笼就送进了厨房。
我蹲在地上接电线,妈搬来矮凳坐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操作:“砚砚,这按钮按重了会不会坏?”
“不会。”我调试着温控器,“您看,顺时针转是升温,到100度自己就停了。
定时器拧到30分钟,时间一到’叮‘一声——跟咱家闹钟似的。“
第一锅馒头进蒸笼时,妈往每个面团上多撒了把芝麻。
蒸汽“呼呼”往外冒,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膝盖上搭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围裙——那是我小学时她用旧校服改的。
“叮——”
香气先窜出来。
是麦香混着芝麻香,比往常浓了一倍,顺着窗户飘到楼道里。
隔壁李大爷端着碗炸酱面探头进来:“秀枝啊,今儿这馒头咋这么香?
给我留俩成不?“
妈掀开蒸笼盖,白生生的馒头挤成一团,每个都鼓得像小皮球,表皮光滑得能照见人影。
她捏起一个,手指陷进去又弹起来——这是她检查馒头发得好不好的旧习惯。
“软和。”她小声说,又咬了一口,嘴角沾着芝麻,“比煤炉蒸的甜。”
晚上我在写作业,听见厨房有动静。
推开门,妈正站在电蒸笼前,手轻轻抚过机器外壳,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得她鬓角的白头发发亮:“以前蒸完五锅,手酸得拿不动筷子。”她转头冲我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现在...我能睡个整觉了。”
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她身上还带着馒头的热气。
桌上摊着账本,我瞥见最上面一页新记的:“电蒸笼2500元,预计月增利润600元”——字迹歪歪扭扭,是她刚学的连笔字。
“妈,”我指着账本空白处,“过两天咱们试试’馒头卡‘?
充一百送十个,邻居们买着方便,咱们还能提前收点钱。“
她低头拨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行,你说咋弄就咋弄。”
窗外的月亮爬高了,照得电蒸笼的金属外壳泛着暖光。
我望着妈低头算账的侧影,突然想起前世她跪在赌场外求父亲回家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眼睛是灰的,像蒙了层雾。
现在,那层雾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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