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毛毡，将江城精神病院裹得密不透风，只在窗户的缝隙间，泄露出几缕惨淡的月光。病房内，消毒水的气味如同一个固执的幽灵，盘踞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执拗地宣示着这片空间不容侵犯的“洁净”。
陈纤歌躺在那张硬得能硌散骨头的板床上，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护士刚刚分发下来的几颗色彩斑斓的药片。他的腮帮子微微鼓动，像一只正在进行神圣反刍仪式的树懒，缓慢而富有节奏。直到护士那略显臃肿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舌尖灵巧地一顶，那几颗本应抚慰他“躁动灵魂”的药丸，便悄无声息地滚落进床头柜与冰冷墙壁之间的夹缝里，与它们那些早已在此安家的“同伴”们汇合。整个过程，他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枯燥乏味的、却又不得不应付的日常功课。
“唉……”
一声悠长得仿佛能抽走人魂魄的叹息，从隔壁床铺幽幽传来，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一个被遗弃在角落、漏了气的旧风箱。
陈纤歌那双平日里宛如两潭死水的“死鱼眼”，此刻眼珠子却慢悠悠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骨碌碌转了转。隔壁床的病友，江湖人称“老王”，顶着一个堪称地中海发型教科书范本的脑袋——中央是光可鉴人的不毛之地，边缘几缕稀疏而倔强的头发，徒劳地试图为那片荒芜遮羞。然而，与这颇具喜感的发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王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的眼睛，只是这泉水里，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冒出几个不合时宜的、带着些许疯癫的泡泡。
此刻，老王正以一个标准的四十五度角，虔诚地仰望着天花板上那只接触不良、正努力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反复横跳的灯泡，神情肃穆庄严，仿佛正在与某个不可言说的宇宙意志进行一场跨维度的深刻对话。
“我说老王，又搁这儿参悟人生真谛，准备羽化登仙了？”陈纤歌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时的慵懒沙哑，像是从一台落满了灰尘的古董留声机里慢悠悠飘出来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
老王闻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目光聚焦在陈纤歌身上，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地宣布道：“有目的的人生，才会迷路。我，只是来这个世界散步。”
说完，他似乎对自己这句凝结了毕生智慧的“金句”感到极为满意，嘴角咧开一个憨厚中带着点傻气的笑容，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别样的“光辉”。
陈纤歌挑了挑眉，这老小子，自从不知道从哪本缺页少角的盗版《成功学大师语录三百句》小册子上看到这句话后，就将其奉为人生圭臬，每日早中晚三遍雷打不动地念叨，仿佛自己真是个不小心迷途人间的谪仙，只是这谪仙的造型，稍微有那么点……接地气。
“那你这散步的范围，可真够固定的啊。”陈纤歌伸出手指，懒洋洋地指了指四周那四面冰冷单调的白墙，“方圆十平米之内，宇宙万物任你驰骋，是这意思不？”
老王对陈纤歌的调侃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是被点拨了一般，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哲学思辨。他用那只布满了深浅不一老年斑、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不明污垢的手，困惑地挠了挠自己那片光滑如镜的头顶，眉头紧紧皱起，仿佛正在试图破解一道哥德巴赫猜想级别的宇宙终极难题。
“回忆这个词，”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困惑，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它……它是不是迷宫的近义词啊？要不然，我怎么老是……走不出去呢？”
陈纤歌闻言，那双平日里死气沉沉、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丝毫兴趣的“死鱼眼”，罕见地、非常轻微地眨了眨。他盯着老王看了足足有三秒钟，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片刻之后，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像是对某种观点表示了最低限度的认可，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有品。”
老王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庞，瞬间如同被阳光照耀的向日葵般绽放开来，眉开眼笑，仿佛得到了来自权威机构的最高褒奖。他咧着嘴嘿嘿傻乐起来，不再言语，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被“知己”深刻理解与高度认可的巨大喜悦之中，连带着天花板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泡，在他眼中都变得可爱了几分。
陈纤歌则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这位沉浸在哲学世界中的“散步者”，闭上了眼睛。他那张英俊却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庞，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映照下，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随着他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
他看似已经进入了梦乡，但实际上，他的大脑却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异常活跃。
《无能の丈夫》那个剧本的S级评价，以及那个造型奇特、寓意深刻的“宽恕者的绿帽（仿制品）”，此刻还静静地躺在他的游戏背包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那顶绿油油的帽子，属性倒是其次，主要是那名字，充满了系统开发者那毫不掩饰的满满恶意与戏谑，这一点，倒是颇对他的胃口。
江城连环虐杀案的线索进度已经达到了85%，距离揭开真相，似乎只差那临门一脚。血莲教、圣尊、祭品……这些诡异而血腥的关键词，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刘总、张宏才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喽啰，显然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幕后黑手，恐怕还隐藏在更深、更浓的迷雾之中。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他进入更高级别剧本，或者直接触及这个连环凶杀案核心的契机。而这个契机，或许就在下一次的《脑洞》“体验”之中。
第二天上午，例行的“康复评估”时间如期而至。
李主任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严谨到近乎刻板的模样，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镜片擦得锃亮，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够穿透人心，洞悉一切伪装。周静则安静地站在他身旁，手中拿着电子记录板，神情比之上次似乎柔和了些许，但眼神中的警惕与审视却丝毫未减。
“陈纤歌，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李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纤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露出一副睡眠严重不足的疲惫模样：“还行吧，马马虎虎。就是隔壁床的老王，半夜三更突然诗兴大发，非拉着我探讨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探讨完了还一脸认真地问我，那个‘金樽’是不是纯金打造的酒杯，值不值钱，能不能拿去换点好烟抽。我说能，肯定能，而且李白当年用过的，说不定还是个古董，能换不少钱。他一听这话，高兴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当场就要去找李白合伙开个金杯回收站，业务范围覆盖整个唐朝。”
周静听到这里，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肩膀也微微耸动，显然在极力克制着笑意，手中的记录笔在电子板上飞快地划拉着什么，估计是在记录陈纤歌今日的“病情新动向”。
李主任却依旧面不改色，仿佛对这种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早已习以为常：“你的精神状态，似乎比之前要活跃了不少，思维也更加……嗯，发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个好现象。今天的评估，我们想重点观察一下你在《脑洞》游戏中的具体表现，尤其是你对复杂陌生环境的适应能力，以及在压力环境下的逻辑思维和应变能力。”
“哦？又要玩那个‘死亡即注销，一刀回到解放前’的刺激小游戏了？”陈纤歌闻言，那双原本还带着几分睡意的“死鱼眼”瞬间微微一亮，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玩味和期待的笑容，“行啊，没问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给您二位现场表演个单口相声，或者……沉浸式恐怖片体验了。”
李主任对他的油嘴滑舌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周静准备设备。
依旧是那个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神经连接头盔，依旧是那张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的躺椅。
当那股熟悉的、仿佛灵魂被强行从躯壳中抽离的失重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短暂视觉与听觉错乱感再次袭来时，陈纤歌的意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一拽，再次被拉入了那个光怪陆离、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虚拟世界。
“欢迎回到梦魇枢纽，玩家‘疯歌’。”
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系统提示音，如同来自深渊的低语，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陈纤歌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扭曲而怪诞的街道上。天空是诡异的暗紫色，漂浮着无数不成形状的、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的黑色凝块。街道两旁的建筑奇形怪状，有的像融化的蜡烛，有的像扭曲的骨骼，有的则干脆就是一团不断蠕动的阴影，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和铁锈味，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
这就是《脑洞》游戏的玩家主城——梦魇枢纽。一个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充满了压抑与疯狂的半安全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是进入游戏时的那身休闲装，干净整洁，与周围那些或衣衫褴褛、或装备精良、或神色癫狂的玩家们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疯歌……这ID，还挺贴切。”陈纤歌摸了摸下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这还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游戏ID，想来是系统根据他在精神病院的“代号”自动生成的。
他开始在梦魇枢纽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不时地在这家挂着“断魂杂货铺”招牌的诡异商店门口驻足片刻，看看里面那些标价高得离谱、造型也同样离谱的“商品”；又或者在那座不断渗出黑色液体的“遗忘喷泉”旁边，观察那些神色麻木、围着喷泉喃喃自语的玩家。
这里的玩家，神态各异。有的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惊魂未定，显然是刚从某个恐怖剧本中侥幸逃生；有的则三五成群，围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脸上带着即将进入新剧本的紧张与期待；还有一些则显得格外颓废，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街上游荡，估计是在游戏中遭受了重大打击，精神濒临崩溃。
“这游戏都运营一年了，还能留下来的，要么是真正有点实力的老油条，要么就是像我这样，刚拿到测试资格，进来找刺激的愣头青。”陈纤歌一边观察，一边在心中暗自分析。他能感觉到，这个梦魇枢纽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随时可能被淘汰的危机感。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面巨大的黑色石碑前。石碑高达数十米，表面光滑如镜，上面用血红色的文字，实时滚动显示着一行行玩家的ID和数据。这便是“恐惧排行榜”，记录着玩家在《脑洞》世界中的“赫赫战功”。
陈纤歌的目光在排行榜上扫过。他注意到，排行榜上的信息并非简单的等级或杀敌数，而是根据玩家通关剧本的难度、完成度、所用时间以及获得的综合评价等多个维度进行综合计算得出的。
“每个人的剧本，其实都不一样。据说，出现过的剧本，都不会在系统内重复出现。”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排行榜的含金量，可就相当高了。
排行榜的最顶端，是几个被浓雾笼罩，只显示了部分信息的ID。
第一名：【ID已隐藏】，综合评分：SSS，通关最高难度剧本用时：1天。
第二名：【ID已隐藏】，综合评分：SSS，通关最高难度剧本用时：1天。
第三名：龙傲天，综合评分：SSS，通关最高难度剧本用时：2天。
……
陈纤歌的目光一路向下，很快便在排行榜的中下游位置，找到了自己的ID。
第一百零一名：疯歌，综合评分：S，通关最高难度剧本《无能の丈夫》用时：约6小时（根据游戏与现实时间换算）。
“啧，才一百零一，看来前面都是些怪物啊。”陈纤歌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那个叫“龙傲天”的ID，倒是充满了浓浓的既视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中二少年。
看完了排行榜，他又溜达到了一家门脸相对“正常”一些的商店门口。招牌上写着“万物小铺（官方认证，童叟无欺）”，门口挤满了玩家，生意异常火爆。
他挤进人群，来到柜台前。柜台后面站着一位身材……嗯，异常“丰满”的NPC小姐姐。她穿着一身紧致的皮甲，将那呼之欲出的雄伟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脸上却带着甜美得有些虚假的职业性微笑。陈纤歌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词——“雷”很大……啊不，是“诚意”很足。
他扫了一眼货架上的商品，价格标签看得他眼角直抽抽。
【初级生命恢复药剂】：售价500游戏币，效果：瞬间恢复50%生命值。
【劣质的照明火把】：售价100游戏币，效果：提供微弱光照，持续10分钟，有几率中途熄灭。
【新手开锁器】：售价300游戏币，效果：有30%几率成功打开普通门锁，耐久度3/3。
“抢钱啊这是……”陈纤歌撇了撇嘴，默默地退出了人群。他现在身上只有完成《无能の丈夫》剧本奖励的那500游戏币，也就够买一瓶红药，或者几根随时可能罢工的火把。看来，在这个游戏里，想活下去，不仅要靠脑子，还得有足够的“氪金”实力，或者……去“零元购”？
他正琢磨着去哪里能“合理合法”地搞点启动资金，就看到不远处似乎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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