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冤枉啊!不关我的事!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是……是那个贱人!是她!是她害我!”
沈耀祖那凄厉变调的嘶嚎,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公堂上凝滞的死寂!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披头散发,脸上带着新鲜的血痕和污泥,华丽的锦袍被扯得凌乱不堪,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哪里还有半分侯府嫡子的贵气,只剩下走投无路的癫狂和恐惧。
他沾满泥污的手指,如同淬毒的矛尖,直直地、颤抖地指向——
端坐在太师椅上,前一秒还强作镇定的定远侯夫人,王氏!
轰——!
整个公堂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所有目光,瞬间从那个蜷缩在地、病弱不堪的沈霜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王氏!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沈霜那压抑的咳嗽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王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她猛地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身体晃了晃,全靠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才勉强站稳。那双平日里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滔天的怒火,以及一丝猝不及防被最亲近之人背叛捅刀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茫然!
“你……你这孽障!你胡说八道什么?!”王氏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惊怒,手指着状若疯魔的沈耀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我没疯!”沈耀祖涕泪交流,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对着高堂上的府尹疯狂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大人!青天大老爷!您要替我做主啊!是……是她!是这个毒妇!”他再次指向王氏,眼神怨毒,“是她!是她给我下了药!是‘醉梦散’!对!就是‘醉梦散’!让我神志不清!让我……让我控制不住自己啊大人!不然我……我怎么会失手打死赵琨?!是她害我!都是她害的!”
“醉梦散”三个字一出,如同在滚油里又泼进一瓢冷水!
公堂内外瞬间哗然!
“醉梦散”是什么?京城暗地里流传的禁药!据说是前朝宫廷秘方所出,能令人心智迷乱,亢奋狂暴,事后却又记忆模糊,是权贵后宅阴私里最肮脏的手段之一!
“住口!你这孽畜!你血口喷人!”王氏彻底慌了,脸色由白转青,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精心维持的仪态荡然无存,声嘶力竭地尖叫,“我……我是你母亲!我怎么会害你?!你……你定是被人蛊惑了!是……是她!”她的目光猛地转向依旧蜷缩在地、如同背景板般的沈霜,带着刻骨的怨毒,“是你!沈霜!你这丧门星!是你蛊惑了耀祖!是你害他!是你!”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将所有的矛头疯狂地指向了那个看似最不可能、最孱弱的沈霜。
“母亲!”一直站在王氏身侧、用帕子掩面装哭的沈瑶,此刻也彻底慌了神,花容失色,手中的丝帕“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惊惶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兄长,又看看失态癫狂的母亲,再看看堂上脸色铁青的府尹和群情哗然的围观百姓,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发软,几乎要晕厥过去。
府尹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
“啪!”
巨大的声响压下了所有的喧哗。
“肃静!”府尹的声音如同寒冰,目光如电,扫过状若疯魔的沈耀祖,惊怒失态的王氏,最后落在那个蜷缩在地、似乎被这接连变故吓傻了的沈霜身上。
“沈耀祖!”府尹的声音带着森然威压,“你说王氏给你下‘醉梦散’,可有证据?!诬告尊亲,可是重罪!”
“有!我有证据!”沈耀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生机,猛地抬起头,脸上血泪混合,狼狈不堪,眼神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大人!就在昨夜……昨夜她给我送来的‘参汤’里!那味道……那味道不对!我……我喝了一半就觉得浑身燥热,脑子发昏!剩下的……剩下的半碗还在我房里!大人可以派人去查!去验!一定有‘醉梦散’!”他嘶喊着,语无伦次,却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侯府,他自己的房间!
王氏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跌坐回太师椅里,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眼神里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绝望。那半碗汤……她以为他全喝了……他竟然留了半碗?!
“大人!求大人做主!”赵侍郎此刻也反应了过来,悲愤地再次叩首,声音却带着一丝抓住真凶的激动,“若沈公子所言属实!此案便是一石二鸟之毒计!王氏为包庇亲子,不惜毒害亲子构陷庶女!其心可诛!手段之毒辣,令人发指!求大人明察!还我侄儿公道!也还沈霜姑娘一个清白!”
局势,在沈耀祖这惊天一指和王氏瞬间崩溃的反应下,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所有的怀疑、审视、压力,瞬间从那个病弱的、被推出来顶罪的孤女身上,转移到了高高在上的侯府夫人身上!
府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面无人色的王氏,又看了看状若疯魔的沈耀祖,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了堂中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身影上。
沈霜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面,深埋着头,枯槁的头发遮住了所有表情。剧烈的咳嗽似乎因为刚才的变故而短暂平息了,只剩下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喘息。她的身体缩得很小,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指控、那指向她的怨毒目光、那足以颠覆整个侯府的风暴,都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这风暴中心,一片沉默的、卑微的、随时会碎裂的浮萍。
“来人!”府尹沉声下令,打破了死寂,“速去定远侯府,沈耀祖所居‘锦辉院’,查封那半碗可疑参汤!着仵作及刑部精通药理的吏员一同前往勘验!不得有误!”
“是!”几名精干的衙役立刻领命,快步冲出公堂。
“王氏!”府尹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刺向瘫软在椅中的王氏,“沈耀祖指控你下毒‘醉梦散’,构陷庶女沈霜,你可认罪?!”
王氏瘫在椅中,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想怒斥,想否认,但接触到府尹那洞悉一切般的冰冷目光,再看到旁边儿子那怨毒疯狂的眼神,还有赵侍郎那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悲愤……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她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发出一声绝望的、如同老鸹夜啼般的呜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彻底瘫软下去。
不认,但她的反应,已是最好的答案。
沈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晕了过去。丫鬟仆妇们一阵慌乱。
公堂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高大门洞的呜咽声。
府尹的目光扫过瘫软的王氏,晕厥的沈瑶,状若疯魔的沈耀祖,最后,再次落回那个蜷缩在地、气息奄奄的沈霜身上。
他沉吟片刻,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公堂的威严:
“沈霜。”
沈霜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头,枯槁的头发滑落,露出那张蜡黄枯槁、布满冷汗的脸。眼神涣散空洞,带着深重的病气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与虚弱。她看向府尹,嘴唇嗫嚅着,发不出声音,只有粗重艰难的喘息。
“此案疑点重重,牵涉甚广。你……”府尹看着她这副随时可能倒下的模样,眉头紧锁,“暂且……回府‘静养’。未有本官传唤,不得离府。待参汤勘验结果出来,再行定夺。”
“静养”。
又是这两个字。从囚笼般的“静心苑”,到此刻公堂上看似解脱、实则依旧被困于侯府漩涡的“静养”。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却又殊途同归。
沈霜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极其微弱,快得如同错觉。随即,那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疲惫和麻木。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连点头的力气都已耗尽。然后,头又重重地垂了下去,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蜷缩得更紧,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颤抖。
两个衙役上前,依旧是之前架她来的那两个仆妇,此刻脸色煞白,眼神躲闪,动作也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迟疑。她们轻轻架起沈霜绵软无力的胳膊,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沈霜几乎完全倚靠在仆妇身上,脚步虚浮踉跄,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躯壳。她低垂着头,枯槁的头发遮住了脸,被两个仆妇半扶半架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挪向公堂那扇象征着暂时解脱的侧门。
深秋冰冷的阳光,吝啬地从高大的门洞斜射进来,在她身后拖出一道细长、孤单、又无比沉重的影子。
经过瘫软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的王氏身边时。
经过状若疯魔、被衙役按住、依旧嘶吼着“毒妇”的沈耀祖身边时。
经过被丫鬟掐着人中、刚刚悠悠醒转、眼神涣散充满惊恐的沈瑶身边时。
沈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抬起眼皮看他们一眼。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指控、崩溃、怨恨,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被架着,像个局外人,像个被风暴无意卷起又随手抛下的尘埃,沉默地、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出了这片刚刚因她而掀起滔天巨浪、此刻却将她彻底边缘化的风暴中心。
寒风卷起她的衣摆,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侧门的阴影里。
公堂之上,只留下死寂,崩溃,怨毒,以及一场等待最终裁决的风暴余波。
而风暴最初的那个引子,那个被推上祭坛又侥幸脱身的病弱孤女,正被无声地送回那个名为“静心”的冰冷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