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能吃的女孩子。她点了一大桌海鲜，她坐在那里，一直吃一直吃，吃得眼泪汪汪。贝壳岛的店员陈金枝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会吃的女孩子，女孩还把东西丢得到处都是。看得出来，她在胡闹，在挑衅，在找事。
老板该不会在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位吧？想想应该不会，老板乐呵呵的，圆滚滚的脸比弥勒佛还要弥勒佛，怎么会得罪人呢？
不过多花一点力气而已。打工人不就是卖力气嘛，这位虽然把东西到处乱丢，但比起那些喝醉了酒，到处吐起来的，已经好多了。
节骨眼上，就不要给老板添麻烦了。
陈金枝就一遍遍收拾东西，还小心地给女孩换上干净的餐具。
她那里眼泪汪汪，被什么伤心事呛着了呢？阿姨在外面想来想去，也跟着有点伤心起来。女孩把啤酒一杯杯往肚子里灌，又叫了一盘皮皮虾，真让人担心啊。这么吃下去，陈金枝担心女孩把胃撑破了。她犹豫着是不是该问问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往常，这种特殊情况，都是老板亲自出马的。老板把他的佛相脸往客人面前一摆，乐呵呵说几句，大家笑一场，就万事大吉了。
但今天老板刚巧不在。老板是上午走的。老板接了一个电话，向后厨交待了几句，就匆匆忙忙走了。算算时间，和这位女孩来，几乎是前后脚。老板前脚走，后脚就来了这位。进后厨拿菜时，她才听说，老板家有个长辈快要落气了。这么一说，陈金枝想起来了。老板有个大娘，孤寡老人一个，又硬又倔，不肯和王海邦他们过活，非要去住养老院。前段时间听说病得很重，让去医院，又不肯，恐怕要在养老院里老掉。想来，家里的长辈，就是这位大娘了。
大娘爱吃海鲜，尤其爱吃梭子蟹和香螺。王海邦就隔几天烧一次海鲜，托人带到养老院去。现在老板急匆匆过去，事情恐怕不妙了。
节骨眼上，偏偏来了这么一个人。算算时间，她已经整整吃了两个小时了。她还在吃。阿姨有一点怕起来。饿死鬼投胎，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吧。
“再来一份血蛤，一份螃蟹。芥末再拿一点来。酱油也没了。”
女孩开口了。阿姨心里抽了一下，唉唉答应着。
他跟后厨商量了一下，后厨说：“管她呢，只要她不吃霸王餐，她要什么我们就上什么。”老板不在家，当家的就是后厨，陈金枝没话说了。
后厨掏了一把血蛤，掂了掂分量，又去了一半，在热水里过了一下，装到碟子里，递给了陈金枝，说：“用小碟，问起来就说已经卖完了。告诉她，螃蟹也没有。酒也拖着，不要给了。”
唉唉。陈金枝拿了碟子，用一个托盘放着，边上还有芥末、酱油，送给女孩。他们在楼梯碰到了，女孩说：“多少钱？”
“美女，菜……”
“不要了，退掉。”
“烧好了。”
“多少钱？”
女孩付了钱，摇摇晃晃往外面走去，三步两步不见了。
神经病，脑子不好。后厨评价。好在这位没有吃霸王餐，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后厨找了一张桌子，用牙签挑血蛤吃，他也不蘸酱料，就这么挑一个，吃一个，挑一个，吃一个，转眼就吃了半盘。
“喂，吃不吃？”后厨吃了一半，才想起来问一下。他从不叫她的名字陈金枝，永远都是“喂”。
喂，上菜！喂，吃饭！喂，收拾桌子！喂，喂，喂！后厨把喂用到极致。
贝壳岛海鲜店虽然名气不小，其实店员只有三个。老板，负责前台、迎送客，忙时也负责送菜和给后厨打下手。后厨，负责日常采买、烧菜，支使陈金枝。陈金枝，负责送菜、收拾卫生。三个人，像三架配合默契的机器，撑起了贝壳岛的局面。
但眼下情况不一样了，老板出门去了。后厨是个很严厉的人，往日有老板在，陈金枝觉得有底气。现在老板去了，后厨在那里喂喂叫着，让她有一点害怕。
她在想，老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中午还好应付，晚饭是高峰期，老板不回来，凭他们两个人，恐怕忙不过来。但后厨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他在那里吃血蛤，他把整盘血蛤都吃掉了。
“刚才这个人，看到了吗？快死的鬼。”后厨说。
“什么呀？”陈金枝吓了一跳。不该呀，这么年轻的姑娘。阿弥陀佛，马天仙保佑！她看看后厨，后厨眼睛直勾勾看着外面。这让他本来就凶相的脸，更凶相了。
后厨和老板，都是一个太公传下来的，怎么会两个样子呢？老板一脸佛相，后厨却跟个鬼似的。陈金枝想想，大概是后厨整天杀生的缘故。后厨杀鱼，那可真是凶啊，一刀下去，鱼肚子就破了，三刀两刀，鱼已经分成好几片了，尾巴兀自在那里动着。后厨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阎王爷爱什么时候收人，就什么时候收人，逃不掉的。”后厨说一句，“喂，去把桌子收拾一下。老板不回来了，泥牛熬不过今晚了。”
在私底下，后厨老把老板的大娘喊作“泥牛”。陈金枝心里疑惑，怎么好端端一个人，被叫成泥牛呢？他想问，又不敢问。带着疑惑，陈金枝去收拾桌子。
突然，她叫了起来。“她把包忘掉了！”
贝婕当然知道包在贝壳岛。她喝了很多啤酒，但脑子却很清醒。
包是富林斌给她的。包里放着的东西，她挑了两样带走，一样是手机、一样是身份证。作为一个将死之人，贝婕把包啊，叶酸片啊，银行卡啊，都视为身外之物。
她把身外之物丢在贝壳岛。她知道贝壳岛会翻她的包。包里有她的照片。等王海邦翻她的包。他就会一眼认出她来。
这是她在把海鲜壳到处乱丢时想到的。她刚来贝壳岛时，还想着碰到王海邦，可以找他说说话，把临终前的事，跟他作一点交待。但进店没多久，她就看出来了，王海邦不在店里。
他不在，她就由着性子，把海鲜壳到处乱丢。她后来想，这也是她留给王海邦的线索。不如此，王海邦怎么能经由阿姨的口，得知她的情绪不对呢？这只是前奏，只是铺垫，只是氛围营造。
当她把海鲜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时，她就让包上场了。包，这件重要道具，应该在这个时候上场说话。
她留下包，就是让贝壳岛到富林斌那里通风报信的。
贝壳岛会说，她死之前，还来我们店里吃过海鲜呢。贝壳岛还将告诉给过来的食客，这个可怜的食客，还留了一个包呢，包里还有富林斌的照片。
贝壳岛的人会把话传出去的。一个女的，一个怀孕的女的，为了一个男的，跳海死了。就让传来传去的话，把富林斌包围起来吧，每一句话都是一把枪，它们将指着富林斌，判决他。让富林斌后悔去吧。
贝婕的手在包里翻来翻去，把手机和身份证拿在了身上。其余的东西，她一概不要。本来她还准备再吃一盘海鲜，但肚子却痛了起来。她就站起来，走到楼梯。这时候她看到阿姨拿着海鲜来了。那血淋淋的血蛤，忽然让他感到恶心，她就说不要了。
钱财也是身外之物了。她很爽快地付完了钱。这种大手花钱的感觉，让她无比畅快。这也让她想到富林斌，这个王八蛋，玩了她还卷走了她的钱。富林斌现在多半在花她的钱，他花她的钱，还跟他的兄弟们吹嘘，网红真好玩。
贝婕不是那种纯正的网红。她靠网吃饭，并不红，顶多算半个网红。嗯，就叫做“网工”吧。在网上工作。
贝婕运营着一个美食视频号。没有订单的时候，她就按照网上找来的美食攻略，一边动手做美食，一边拍摄。拍完了，再剪辑、配音乐和字幕，传到美食视频号上去。
行业里把这叫做养号，除了赚取点赞数和浏览量外，并没有一分钱的收入。贝婕自己把这些视频，叫做鱼饵。她一天天的，在互联网这片茫茫海域里，撒下一点不起眼的饵料，等待着客户上门。
通常，需要做广告的客户，会在看过她的短视频后，在后**系她，给她寄餐具或者食材什么的，她就按照对方的要求，先写一个简短的脚本。在脚本里，该展示什么，从哪个角度展示，展示几秒钟，都做了精心设计。
客户看过脚本，觉得满意了。贝婕就开始拍摄，仍旧是拍摄、剪辑、配乐、上传。一套流程走完，大概收入是一千元。遇到好说话的客户，一天能做一两个视频。有时运气差，遇着难缠的，反反复复，改来改去，直改到头皮发麻，也不过是一千两千的收入。
每个月，接三五个单子，好的时候有七八个，差的时候一两个。
好处是自由，坏处是太自由。太自由的结果，就是碰到了富林斌这个鬼，被他花言巧语迷惑，折在了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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