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婕准备好了,就在这几天跳海。
她给富林斌发微信,说,我要去跳海了,你爱来不来。
富林斌很快就回了电话。贝婕挂了。那头发来一串语音,贝婕听了一会儿,滋滋啦啦的,嘈杂得很。她没耐心听下去,又给富林斌发了一条,说,我真要去跳海了,你爱来不来。
下了最后通牒,贝婕看到一只白鹭停在沙洲上。它伸着修长的脖子,茫然地环顾水面,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来,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似的。
这只傻鸟。贝婕把手机对准它,调了一下构图,咔嚓一声拍了。她还准备把镜头拉近一点,再来一张特写。但这时她的肚子有了动静。冤孽。
如今贝婕是一个被人抛弃了的、大肚子的未婚女人了。
悔不该听富林斌的花言巧语。他卷走了她所有的财产,共计两万三千二百块钱,连影子也见不着了。
想想这莫名其妙的桃花运和倒霉透底的财运,贝婕只好去跳海。她准备找一片海,一头扎进去,让那深不见底的、蔚蓝色的海水,彻底把她吞没。
到那个时候,富林斌赶到也没有用了。他什么也捞不着。就让他后悔去吧,就让他和两万三千二百块钱过去吧。
肚子里的冤孽让她感觉到了饥饿,是那种胡天胡地、漫无边际的饥饿,它汹涌着咆哮着,一瞬间就包围和攫取了她,让她眼前发黑、手足发软、心里发慌。
她知道她是低血糖了。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对付这个老毛病,贝婕得心应手,她顺势坐在路边,从包里掏摸出两块巧克力,像牛嚼牡丹一样吞了下去。
巧克力还是富林斌给的。那天,富林斌给了她巧克力,又说了一通花言巧语,贝婕就融化了。贝婕还在一天天做着结婚的美梦,富林斌却拍拍屁股走了。
男色误人,果然是这样的。
甜腻腻的巧克力带着苦,融到了她的胃里。又坐了一会儿,贝婕才从低血糖里缓过来。那被人骗被人抛弃的凄苦重又占有了她。
这时候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贝壳岛呢。一想到贝壳岛,贝婕就仿佛闻到了海鲜的腥鲜味道。虾、螃蟹、鲳鱼、黄鱼、带鱼、贝壳、海螺……反正要跳海了,就先吃一顿海鲜吧。做一个吃饱了海鲜的饱死鬼,到了十八层地狱,幸福感都比别的鬼要强一点。
鹤墟县是个山区县,老话说的,七山二水一分田。传统上,吃笋干、香菇、木耳、蕨菜、苦益一类的山产,对水产类,不过是泥鳅、黄鳝、田螺、石斑鱼、田鲤鱼罢了,就是山溪里的螃蟹,也难得吃。海鲜虽已在市面上卖了三四十年,但吃成风气,还得是有了贝壳岛以后的事。
鹤墟县城沿河而设。新世纪,一水相连的鹤墟、太鹤两县谋划修水库,在太鹤县拦河设坝,蓄起了一座波涛浩渺的广阔人工湖,取名双鹤湖。双鹤湖靠近鹤墟县城的湖面上,单浮出一座小岛。这岛过去是浮沙冲击成的小山,有了水库,底部沉入水中,浮出山顶,方圆十余亩,长得像贝壳,本地人就叫它贝壳岛。
贝壳岛上起了一座楼。楼是承包出去的,主要烧制海鲜、湖鱼,也叫贝壳岛,在周边县市小有名气。
贝壳岛海鲜楼开了张,先拴住了年轻人的胃。不过三五年时间,鹤墟的海鲜消费市场,就从菜市场、宾馆的小打小闹,扩展到了足足十二家海鲜店。海鲜庄、吧啦吧啦海霸王、鱼乐园、海鲜堡……一个个海鲜店如同雨后春笋,纷纷冒出头来,在鹤墟的大街小巷招摇着海的气息。
作为鹤墟海鲜店的祖师爷,贝壳岛虽仍旧稳坐着海鲜店的头把交椅,但一个个后起之秀的轮番挑战,也让这家具有五年多海鲜烧制史的著名老店倍感压力。
贝壳岛老板王海邦,是一个整天乐呵呵的、弥勒佛式的人。过去,王海邦和贝婕那个冤孽男朋友,也有过一段合作愉快的时光。但因两人在经营理念上有一些分歧,日久见人心,往来也就少了。
王海邦是民间小老板,奉行和气生财,来的都是客。富林斌则一贯爱跟着政府后面跑,政府起什么调,他就跟着唱什么歌,乐意赚政府的钱。两个人也没怎么交恶的事,处着处着,自己就凉了。相互间也没什么话。
贝婕过去是来过这里的。富林斌和王海邦走远以后,她跟着富林斌,也对王海邦扭扭捏捏,不去店里吃海鲜了。
这时候她和富林斌走到头了,也就不顾及别的了。她没有叫任何人一起,就一个人进了贝壳岛。王海邦不在店里,她也没有打听,自己点了一桌海鲜,还点了啤酒,往碟子里弄了很多芥末,吃得眼泪汪汪。
芥末越呛,她吃得越起劲,越起劲,就越往碟子里调芥末。
她把螃蟹壳、鱼骨头、海螺壳丢得满地都是。她知道收拾的阿姨在一边侧目而视,她知道她必有一肚子愤恨,一定在咒骂这个乱丢东西的破烂货。
但现在,她是客人,她是上帝。上帝还不能随意丢点螃蟹壳海螺壳鱼骨头吗?
当然能!她一个要去跳海的人,才不怕这些呢。骂吧,怨恨吧,除此外,她又能对她这个上帝怎么样呢?起了这点恶趣味后,她就更放肆,甚至故意把汤汁和酱醋也倒在地上。她甚至有一点期待,希望那个收拾的阿姨进来,指责她把东西乱丢。这样她就可以顺势和她吵一架。吵完架,也许她头脑一热,直接出了门,眼睛一闭,往双鹤湖一跳,就把这事做成了。
她要把自己交给湖水。让阿姨后悔去吧,让富林斌后悔去吧,让王海邦后悔去吧。让你们后悔去吧。
在她跳下去后,她知道,这里会热闹一阵子。会有人去捞她,他们撑着船在湖面上找来找去,还有水性好的人,会钻到湖底下找她。让你们找去吧,在你们蒙头蒙脑到处找的时候,她已经随着湖底的暗流,像一条鱼一样游走了。
贝老实,她那老实怯懦的养父,将被警方通知,她的女儿跳湖了。他那整日没有表情的脸,会是怎样一个表情呢?
“哦,这样吗?跳湖了。”贝老实大概只会这么说。
她不会去问她的女儿,为什么会跳湖。他是不会知道富林斌的。就算他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哦,富林斌。哦。”贝老实只会这么说一句。
他永远也不会操起他的铁锤,把富林斌的脑袋砸得稀巴烂。不会。贝老实一辈子和石头打交道,他可以用他的铁锤、他的钢钎,让石头乖乖听他的话,但他永远不会用这些,让别的人听话。
想想贝老实的窝囊样子,贝婕就更想跳湖了。让他们后悔去吧。
但是,话说回来,跳湖毕竟还是差一点意思。别看都是死,意义不相同。不同在哪呢?贝婕说不上来,反正跳海才是她的菜。这就好比吃海螺,只有沾着芥末,才有味道。对,跳湖和跳海,就是差着那一点味道。
富林斌高一米八,黑皮肤、寸头,胳膊有肌肉,这让他在水里游泳时,像一只海豹。有一阵子,贝婕管富林斌叫海豹先生。海豹先生生于沈家门渔民世家,在老海豹的努力下,海豹先生在二十岁时当上了富二代。
当了十来年富二代后,富林斌寻摸出了“跟着政府有肉吃”的经营宝典,响应政府“山海协作”号召,跑到鹤墟县来闯荡。闯了两年,遇到了贝婕。
那会儿,贝婕没什么活干,整天窝在出租屋里,抱着手机在网上转来转去,他们就转在了一起。
哪知道,富林斌这个富二代,根本就是一个象拔蚌,看看有料,其实全是水。
哎。男色误人。贝婕眼泪汪汪,她多么希望阿姨来跟她吵一架。但阿姨只是来收了东西,她还替她把桌面收拾了,把餐具也换了,把地也拖了。换完后,她退到了外面。现在不是饭点,来的客人不多,阿姨做完她该做的,就躲在不远处,偷偷看这个奇怪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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