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乐极生悲:抓壮丁
震天的唢呐还在耳畔嗡鸣,鼎沸的人声、碗筷的碰撞、汉子们粗豪的划拳声浪如同滚烫的沸水,将龙家坳这方小小的院落蒸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酒酣耳热,面红耳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迷醉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粮山肉海,酒香四溢,仿佛昨夜的愁云惨雾从未存在过,仿佛这红火的日子真能像灶膛里的火一样,永远这样旺旺地烧下去。
大明刚被本家的几个兄弟灌下满满一大碗米酒,辛辣的酒气直冲脑门,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晃动,嘴角却咧得收不回来。他脚步虚浮地想去灶房再添点热汤,好压一压这翻腾的酒意。花花抱着吃饱喝足、终于安静下来的儿子,站在相对清静的堂屋门口,看着丈夫摇摇晃晃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却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就在这一刻——
“呜——呜——呜——!”
三声凄厉、短促、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三把冰冷的钢锥,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欢腾喧闹的空气!这声音带着金属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肃杀,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唢呐、人声和笑语!
喧闹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张张还带着醉意和油光的笑脸僵在脸上,举到半空的酒碗顿住,伸向菜盆的筷子停在半途。孩童的嬉闹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这突兀声响惊吓得瞬间爆发的、尖锐刺耳的啼哭。整个龙家坳,从极致的沸腾,瞬间跌入一片死寂的冰窟。一种源自骨髓的、对未知暴力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紧接着,是沉重、整齐、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脚步声!轰!轰!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咣当!”不知是谁手中端着的酒碗再也拿捏不住,失手砸在坚硬的泥地上,碎瓷片和残酒四溅,那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如同一个信号,接二连三的碗碟落地声响起,稀里哗啦,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官……官兵!”有人从极度惊恐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院门口,方才还人来人往、洋溢着喜气的通道,此刻已被一片冰冷的铁灰色取代!密密麻麻,如同钢铁的潮水,将整个龙家坳围得水泄不通!那是坚国的军队!两千多名身着统一制式铁灰色军服、手持长矛或腰挎利刃的士兵,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一道道冰冷的铁壁。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将秋日午后的暖阳都冻结了。
几个刚才灌了不少黄汤、血气方刚的本族青年,酒劲混着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看着这些突然闯入、打断他们大喜日子的不速之客,一股邪火压过了最初的恐惧。
“干……干什么的!”一个叫龙三的小伙子,仗着几分酒胆,梗着脖子,摇摇晃晃地排开众人,指着门口一个看似军官模样的人吼道,“懂不懂规矩!这是龙家坳办喜事!喝……喝满月酒呢!”
“就是!滚出去!”旁边几个同样醉醺醺的青年跟着鼓噪起来,脸上带着被酒精和愤怒扭曲的凶狠。
那被指着的军官,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矗立,一张方脸上横肉虬结,眼神冷得像冰窟里的石头。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不屑的弧度,仿佛在看几只聒噪的蝼蚁。他甚至没有开口,只是左手极其随意地抬了一下。
“砰!”
“哎哟!”
“咔嚓!”
动作快得让人眼花!他身后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闪电般扑出!没有一句废话,沉重的包铁刀鞘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精准地砸在龙三和另外两个叫得最凶的青年腿上、脸上、腰腹间!骨头断裂的脆响、痛苦的惨嚎、身体重重砸在地上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
鲜血,瞬间从龙三破裂的嘴角和塌陷的鼻梁处汩汩涌出。另外两人也蜷缩在地上,抱着被打折的腿骨或碎裂的肋骨,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哭嚎:“爹啊!娘啊!疼死我了啊!”
刚才还仗着酒劲鼓噪的人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噤若寒蝉。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臭,在死寂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女人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男人们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方才的醉意早已被吓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大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浸透了里衣。他看到地上同伴的惨状,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心猛地一沉。但他不能退!他是主家!是这满月酒的主人!更是龙家坳年轻一辈里有头有脸的后生!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和双腿的颤抖,脸上努力挤出最卑微、最讨好的笑容,分开瑟瑟发抖的人群,快步走到那铁塔般的军官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去,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将……将军息怒!将军息怒!乡下人不懂规矩,喝多了马尿冲撞了将军虎威,该死!该死!”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觑着军官的脸色,试图从那张冰冷的脸上找出一丝转圜的余地,“小民龙大明,是这家的主人。今日小儿满月,族亲们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但凡能用得上小民和乡亲们的地方,将军尽管吩咐!”
那魁梧军官——柳魁,这才用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珠,居高临下地扫了大明一眼。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刷子,刮得大明脸上生疼。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冰冷、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本将柳魁,奉坚国兵部征召令,行征兵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院子里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最终定格在大明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漠然,“尔等‘憨憨’一族,藏于这穷山恶水之间,历来狡猾,多有躲避兵役者!今奉上谕,凡年满十六,未过四旬之男丁,身无残疾者,一律征召入伍,为国效力!”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更加森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众人心上:
“即刻点验!敢有违令不从者,以逃兵论处,就地格杀!敢有藏匿者,全家连坐,同罪论处!”
“轰!”这最后两句,如同两道炸雷在院中爆开!刚才还勉强维持着一点秩序的院子,瞬间炸开了锅!
“抓壮丁!是抓壮丁啊!”绝望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
“我的儿啊!他才十七啊!”一个老妇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当家的!你不能去啊!”年轻的媳妇死死抱住自己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爹!爹!”孩子们惊恐的哭嚎响成一片。
混乱!彻底的混乱!推搡!哭喊!哀求!咒骂!桌椅被撞翻,碗碟碎了一地,刚才还堆满美食的桌子此刻一片狼藉。士兵们面无表情地开始行动,如同冰冷的机器,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老弱妇孺,铁钳般的手精准地抓住那些符合年龄、试图躲藏的青壮年男子的胳膊、衣领,将他们从哭嚎的家人身边硬生生拖拽出来。
“大明!大明!”花花凄厉的尖叫如同受伤的母兽,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她怀里的孩子被这巨大的变故和母亲的尖叫再次惊醒,发出更加嘹亮的啼哭。她双眼赤红,疯了一般将孩子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婶子怀里一塞,不管不顾地就要冲向正被两个士兵扭住胳膊的大明!她高大壮实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一时挣脱了旁边试图拉住她的女眷!
“花花!不能去啊!”一声更凄厉、更绝望的哭喊响起。花花娘,那个一向温和的老妇人,此刻爆发出母兽护犊般的狠劲,从后面死死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女儿的腰!她枯瘦的手臂如同铁箍,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哀求:“花花!我的儿!不能去!不能去送死啊!你看看孩子!你看看孩子啊!”
花花被母亲拼死抱住,寸步难行。她拼命挣扎,嘶吼着,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被士兵扭住、正艰难回过头来的大明。大明的脸上已没有了强挤的笑容,只剩下惨白和一种深切的、无能为力的悲哀。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士兵粗暴地一推搡,踉跄着被拖向院门口那排被绳索串起来的同村青壮队伍。
“大明——!”花花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喊,那声音仿佛要撕裂自己的喉咙。挣扎的力道骤然一松,她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往下坠。母亲死死撑着她,母女俩一起瘫坐在地上。
就在她身体坠落的瞬间,耳畔清晰地传来了摇篮里儿子那无助的、撕心裂肺的啼哭。
“哇——哇——!”
那稚嫩而惊恐的哭声,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了花花那颗被愤怒和绝望填满的心!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被这哭声硬生生截断!她猛地回过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定格在堂屋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剧烈摇晃的摇篮上。摇篮里,她刚满月的儿子,正蹬着小腿,挥舞着小拳头,张着小嘴,哭得小脸通红,仿佛要把小小的肺都哭炸出来。
那哭声,是她的骨血,是她和丈夫在这世间最深的羁绊,也是此刻悬在她头顶最沉重的锁链!
花花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摇篮,又猛地转向院门口。大明已经被推搡着,和另外二十来个同样面无人色、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本族青年一起,被粗大的麻绳粗暴地捆住了手腕,串成了一串。士兵们冰冷的矛尖抵在他们的后背上,押解着他们,如同驱赶一群沉默的牲口,向着院外那片冰冷的铁灰色走去。
花花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在她沾满尘土和泪痕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伸出手,徒劳地向着那个越来越远的、熟悉的背影抓去,指尖却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划过。
她的身体被母亲死死地抱着,像是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潭。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希望,都被那婴儿的啼哭和丈夫远去的背影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沉甸甸地压下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瘫在冰冷的泥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支消失在院门外、被铁灰色洪流吞噬的队伍,只剩下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渺茫祈愿,在心底无声地、绝望地回荡:
“大明……一定要……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