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酒:下
灶房二叔那声绝望的低喊,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大明的耳膜,也扎透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他眼前猛地一黑,脚下发虚,整个人晃了晃,若非花花及时伸手在他腰后稳稳托了一把,他几乎要栽倒在这喧嚣鼎沸的人潮里。
“大明!大明!黍米饭…一粒都没了!”二叔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从灶房门口挤出来,那张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圆脸此刻煞白,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混着灶膛的烟灰,淌下几道狼狈的黑痕。他手里还攥着一把空荡荡的、沾着几颗米粒的木勺,那无措的样子,比任何言语都更刺目地宣告着——家底,彻底空了。
大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烂棉絮,又冷又沉,发不出半点声音。耳边宾客们放肆的咀嚼声、满足的喟叹声、碗筷的碰撞声,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嘲笑,一下下剐蹭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大明哥!这肉汤拌饭绝了!再来一碗!”一个半大小子高举着空碗,油亮的嘴唇咧得老大,浑然不觉主人的困境。
“就是就是!花花嫂子家的席面,就是实在!”邻桌的汉子打着饱嗝附和,顺手又夹起一块所剩无几的萝卜。
“酒!大明,酒呢?怎么半天不见添了?”有人拍着桌子叫嚷。
花花的手在他腰后轻轻捏了一下,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她抱着儿子,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大明挡在身后半个身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温婉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早有预料的了然。她目光扫过那些还在狼吞虎咽、对即将到来的断炊毫无察觉的宾客,最终落在院门口那条通往山梁的小路上。
就在这时,一阵嘹亮悠长的唢呐声,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骤然从院门外、从山梁的方向穿透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呜哩哇——呜哩哇啦——”
这声音带着山野的粗犷和不容置疑的喜庆,瞬间盖过了院子里的喧嚣。所有正在埋头猛吃、高声谈笑的宾客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住,喧哗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院门。
只见院门口,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蜿蜒而来。打头的正是唐家洼子的老唢呐手,腮帮子鼓得溜圆,吹得脸红脖子粗,喜庆的调子直冲云霄。他身后,是唐族长和他那几位同样健硕的儿子、侄子们。他们个个肩扛手提,那架势,简直像搬山!
沉甸甸的麻袋,鼓鼓囊囊,麻绳深深勒进他们古铜色的肩肉里。麻袋里装的东西显然分量十足,压得扁担都弯成了满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粗麻布袋子根本遮不住里面饱满谷物的轮廓,有的袋口甚至微微撑开,露出金灿灿的黍米粒,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润诱人的光泽。除了粮食,还有成坛的、用红布扎着口的米酒,坛子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整扇的、刮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新鲜血气的猪肉,用粗壮的竹杠挑着;一篓篓山货、一筐筐新摘的瓜果……这支队伍,就像一条流淌着丰饶的河,带着沉甸甸的生机和灼热的喜气,轰然涌进了龙家这方几乎被“吃空”了的小院!
唐族长走在最前头,那张饱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脸上,此刻洋溢着一种近乎“耀武扬威”的得意笑容。他目光如电,一眼就锁定了人群后面、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的大明。
“亲家!大喜的日子,咋能少了娘家的‘添盆’礼!”唐族长的嗓门如同洪钟,震得整个院子嗡嗡作响,瞬间驱散了所有关于“断粮”的阴霾。他大手一挥,指向身后那堆积如山的贺礼,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豪气:“这点粮食,给孩子娘俩补身子!这点肉,给咱大伙儿添个硬菜!酒管够!都给我敞开了喝!”
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抢肉时更热烈、更由衷的欢呼!
“好!唐族长大气!”
“哎呀呀!这添盆礼!厚实!”
“大明!你小子有福气啊!摊上这么硬气的丈人爹!”
龙家坳本族的几位老辈人,尤其是三叔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肉,再看看唐族长那豪迈的姿态,脸上火辣辣的。刚才他们只顾着吃,哪里想过主家的难处?此刻被唐家这实实在在的大手笔一比,顿觉面上无光。三叔公猛地一拍大腿,花白的胡子激动地直抖:“龙家的爷们儿都死绝了吗?!让亲家看了笑话!大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接着!咱龙家坳的脸还要不要了!”他这一吼,如同点燃了引信。
龙家本族的汉子们如梦初醒,脸上臊得通红。方才还在为抢到一块大肥肉沾沾自喜的几个小伙子,此刻臊得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回家搬粮去!不能叫唐家洼子的亲戚小瞧了咱龙家坳!”这一呼百应!
“对!我家新打的黍米还没入仓!”
“我窖里还有半扇腊肉!”
“我婆娘刚酿了几坛子甜酒!”
“还有我!”
“算我一个!”
如同退潮般迅疾,又如同涨潮般汹涌,刚才还坐满了龙家坳男丁的席面瞬间空了大半。汉子们红着脸,带着几分羞愧和更多的不服输的狠劲,拔腿就往自家跑。板凳被带倒,碗筷叮当作响,也顾不上了。整个龙家坳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搬粮竞赛”点燃了,家家户户的门板被拍得山响,呼喝声、催促声此起彼伏。
唐族长看着这鸡飞狗跳、却又充满勃勃生气的场面,捋着短须,得意地哈哈大笑,转头对还处于巨大震惊中、大脑一片空白的大明喊道:“傻小子!还杵着当门神啊?快!招呼人把东西卸下来!腾地方!你们龙家坳的爷们儿,一会儿就该扛着‘回礼’杀回来了!”
大明这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头的巨石和积压的愁云。他只觉得眼眶猛地一热,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慌忙低下头,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脸上已不再是强颜欢笑,而是焕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耀眼的红光和底气!
“哎!哎!来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洪亮有力。他像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一个箭步冲到院门口,和唐家的兄弟们一起,七手八脚地开始卸下那些沉甸甸的、散发着谷物醇香的麻袋。每接过一袋粮食,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压在肩头,都让他心里踏实一分。花花抱着孩子,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看着,嘴角噙着一抹安然的、早知如此的笑意。她怀里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热烈气氛,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拳头。
果然,没过一炷香的功夫,龙家坳的汉子们就杀了个“回马枪”!他们去而复返,肩扛手提的劲头比刚才唐家的人更足!每个人都涨红着脸,额角青筋暴起,仿佛把全身的力气和家族的荣光都压在了肩头的重物上。
“让开!让开!我家的新米来了!”
“闪开点!腊肉!整条的!”
“甜酒!刚启封的!香着呢!”
“还有我家的山鸡!给孩子娘熬汤!”
呼喊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争先恐后。粮袋、肉块、酒坛、各色山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进院子。龙家人带来的东西,论单个分量或许比不上唐家那整扇的猪肉、成堆的粮袋,但胜在数量惊人,种类繁多,带着各家各户压箱底的心意和一股子憋足了劲要挣回脸面的狠劲。
堂屋正中那张原本堆满了唐家贺礼的八仙桌,瞬间被这汹涌的“回礼”淹没了。龙家的粮袋挨着唐家的粮袋,本地的山鸡野兔压着唐家洼子的鲜鱼,龙家坳自酿的米酒坛子紧靠着唐家带来的酒坛……各色物品堆积如山,几乎要顶到房梁!花花娘带来的那匹鲜艳红布,此刻反倒成了这巨大“丰收山”底部一抹亮眼的点缀。
院子里彻底沸腾了!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唢呐手吹得更起劲了,调子欢快得能飞上天。厨子二叔看着源源不断送进灶房的新鲜食材,尤其是那些整扇的猪肉和活蹦乱跳的山鸡野兔,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的愁苦绝望一扫而空,只剩下打了鸡血般的亢奋:“加火!加火!大锅都给我架上!炖肉!炖鸡!管够!今天管够!”
新的、更丰盛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桌。大盆的炖肉块头更大,油光更亮;整只的山鸡野兔在浓稠的酱汁里翻滚;新蒸的黍米饭粒粒饱满,散发着诱人的甜香;醇厚的米酒斟满了每一个粗瓷大碗。宾客们经历了刚才那场小小的“断炊”风波和此刻戏剧性的“粮山”堆砌,情绪被彻底点燃。推杯换盏,划拳行令,笑声震天动地,整个龙家坳都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狂喜的欢宴之中。
大明穿梭在喧闹的人群里,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他脸上的笑容是彻底舒展开的,发自肺腑的,再没有一丝阴霾。他大声地招呼着,爽朗地笑着,接过一碗碗敬来的酒,仰头豪迈地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点燃的却是满腔的暖意和澎湃的豪情。他眼角余光瞥见屋檐下,花花正抱着吃饱喝足、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儿子,安静地看着这喧腾的一切。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和洞悉世情的平静微笑。
大明的心,从未如此刻般踏实、滚烫、充满力量。他走到花花身边,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俯身轻轻碰了碰儿子娇嫩的脸颊。小家伙似乎认得父亲,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花花抬起头,与大明四目相对。无需言语,千言万语都在那交汇的目光里流淌。
窗外,人声鼎沸,酒肉飘香,是凡俗人间最热闹的烟火气。
窗内,一家三口依偎在暖融融的烛光里,是新生命带来的、足以对抗一切风雨的静谧与安稳。
花花轻轻拍着怀中的襁褓,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只有他们母子才懂的山野小曲。婴儿满足地咂咂嘴,在母亲温暖安稳的怀抱里,沉入了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