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养驮驴
>人力终究有限,老黄牛再壮也驮不动整座大山。
>我带着族人翻过十道山梁,遇见童家那群只会憨笑的邻居。
>二换三的买卖,他们掰着指头算得满脸通红,却死活不肯让出一头公驴。
>赶着三十头毛驴回程时,我抚摸着母驴柔软的肚皮,知道五龙洼的希望就在这些温顺生灵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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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塘里的松柴噼啪爆响,跃动的火光映着围坐族人脸上深深的沟壑。龙大明坐在中央的石块上,粗糙的手指划过膝头摊开的兽皮图——那上面是五龙洼周遭的山势,一条条细线如同新生的血脉,正吃力地穿透莽莽苍苍的绿色。那是他们一锤一凿,从顽石与荆棘中硬生生啃出来的三尺小道。
“路是通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压住了火塘的杂音,“可肩膀和背脊,快要扛不住这山了。”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柴火爆裂的微响。有人下意识地揉了揉酸痛的肩胛,那被背篓勒出的深痕仿佛烙印在骨头上。牛棚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低沉悠长的“哞——”鸣。老黄牛们勤恳地繁衍着后代,棚里已有数十头健壮的牛犊,它们能拉动沉重的犁铧开垦荒地,能拖着圆木铺设房梁,但那高耸嶙峋的背脊,天生就不是为了负驮。沉重的竹篓、藤筐压上去,笨重的牛身便摇晃不稳,山路崎岖,一个失蹄就是粉身碎骨。
“牛,是好牛,开田拉车是顶梁柱。”龙大明目光扫过众人,“可咱们缺的是能稳稳当当驮着东西,翻山越岭的脚力。”他顿了顿,手指点向兽皮图西南角一片模糊的标记,“童家岭,对面山梁过去。早年路过,记得那坡上跑的,多是些矮脚马,还有毛驴。”
“驴?”角落里一个年轻后生眼睛亮了,“我小时候在老家见过,个子不高,背上驮两大筐东西,走得可稳当了!山路也灵巧!”
“对,”龙大明点头,“就是那东西!矮脚有力,性子温顺,天生就是驮东西的好手。咱们棚里的牛,匀出些壮实的,去童家岭,跟他们换!”
这话像一颗火星溅进了干燥的草绒里。短暂的惊愕后,议论声嗡嗡响起,带着兴奋,也夹杂着疑虑。牛是根本,是开荒垦土的命脉,拿去换那从未养过的毛驴?
“大明哥,这……靠谱吗?”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者迟疑着开口,“牛可是咱们的‘地龙’啊!”
“地龙开田,”龙大明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驮驴开路!路通了,山里的果子、药材、皮子才能变成粮食盐巴,娃儿们才能走得出去!守着牛,困死在这山洼里,地开得再多,又有何用?眼光放长些!”他环视众人,火光在他坚毅的侧脸上跳动,“换来的驴,就是咱们五龙洼驮起明天的脊梁!我龙大明担保,今日舍出去一头牛,明日必还大家一头更得力的‘驮龙’!”
他话语中的力量凿开了最后一丝犹豫。火塘边的头颅纷纷点动,一种对更好生活的炽热渴望,压过了对固有之物的依恋。
半个月后,一支特殊的队伍告别了炊烟袅袅的五龙洼。龙大明走在最前,十五名精壮的族人紧随其后,腰间别着磨得雪亮的厚背砍刀,既是开路的工具,也是防备山林不测的武器。他们身后,二十头最健硕的黄牛被驱赶着,沉重的蹄子踏在族人亲手开凿的三尺小道上,发出闷响。
山路如巨兽盘踞的脊骨。他们一头扎进遮天蔽日的原始老林,粗壮的藤蔓像垂死的巨蟒纠缠着古木,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块狰狞的岩石。砍刀挥起落下,劈开拦路的荆棘和横生的枝杈,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绿障中撕开一条缝隙。翻过一道山梁,面前又陡然耸起一道更高的山脊。山风在深谷间尖啸,冰冷的雨雾毫无征兆地兜头浇下,把人和牛都淋得透湿。沉重的背囊压得肩膀麻木,脚底板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混着泥浆和血水。夜晚露宿在冰冷的岩隙下,听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长嚎,篝火只能带来微弱的光明和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
整整十架沉默而陡峭的山梁被甩在了身后。当队伍终于攀上最后一道高岭,前方豁然开朗。脚下是相对和缓的山坡,坡上散落着开垦出的梯田,田埂边,一些矮小结实、长着长耳朵的生灵正低头啃食着青草。
“驴!是毛驴!”队伍中有人激动地低喊起来,声音因疲惫和兴奋而嘶哑。十多天的艰辛跋涉,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循着炊烟和人声,他们找到了童姓的聚落。木头和茅草搭成的低矮屋子随意散布着,一群穿着粗陋麻衣、脸上带着几乎一模一样憨厚笑容的人好奇地围拢过来,眼神清澈却透着股懵懂的天真。看到膘肥体壮、牛角弯弯的黄牛,他们粗糙的手掌立刻爱惜地抚摸上去,嘴里发出“嗬嗬”的赞叹。
“换?”童家领头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者,他拍着一头黄牛油光水滑的脊背,眼睛都笑眯了,“好牛!好牛!换!换!”他指着远处坡地上那些灰褐色的小身影,“驴,我们的!好!”
交易本该简单。龙大明指着自家的牛:“我们的牛,壮实,力气大,能耕田拉车。”又指向那些矮脚毛驴:“你们的驴,小,灵巧,善驮。”他伸出两根手指,又伸出三根,“二换三,公平!”
童家人脸上的笑容更憨了,围着指头掰来掰去,嘴里念念叨叨:“二……三……二换三……”手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笔账深奥无比,一张张脸憋得通红,额头都冒了汗,还是算不清爽。最终,那老者咧开嘴,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用力点头:“好!好!换!二换三!”
然而,当龙大明这边的人拿着绳索,准备去牵那些看起来格外健壮的公驴时,童家人脸上的憨笑瞬间变成了紧张和固执。几个汉子像护着命根子似的,急急忙忙拦在几头公驴前面,张开手臂,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啊啊”地叫着,急得直跺脚。
“公的……不换!不换!”老者也急了,指着那几头警惕地竖着耳朵的公驴,“种!要留种!生小驴!”他们表达不清复杂的道理,但那死死护住公驴的姿态和眼神里不容商量的坚持,比任何语言都明白。
龙大明看着眼前这群淳朴到有些痴傻的邻居,又看看那几头被护得严严实实的公驴,无奈地摇头笑了。他理解这种最朴素的繁衍本能,在这深山里,一头好的种公驴意味着族群的延续。
“罢罢罢,”他挥了挥手,爽朗道,“母的也好!多生小驴!就依你们,公的,我们只要三头!其余的,全要母驴!”
童家人闻言,脸上立刻又绽开了那种毫无心机的、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仿佛刚才的紧张从未发生过。
二十头高大健硕的黄牛留在了童家岭的坡地上。五龙洼的队伍赶着三十头矮脚毛驴踏上了归程。这三十头驴里,只有三头是体格相对健硕的公驴,其余都是温顺的母驴。毛驴们排成一溜,迈着细碎轻快的步子,颈下的铃铛随着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它们驮负着族人归程的干粮和少量从童家换来的山货,稳稳当当,在那些陡峭难行的山梁上,竟比来时轻松了许多。驴蹄踏在石径上的嗒嗒声,伴着清脆的铃响,像是一曲轻快的山谣,驱散了旅途的疲惫。族人们看着这些温顺的新伙伴,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又是十数日风尘仆仆。当熟悉的五龙洼那环抱的山形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整个队伍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寨子里的人早已闻讯涌了出来,聚集在寨口翘首以盼。
毛驴被小心翼翼地牵进寨子。这些远道而来的生灵似乎也感受到了新家的安宁,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妇孺们围上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毛驴光滑的皮毛,孩子们更是兴奋地尖叫着,想去揪那长长的耳朵。
“都听好了!”龙大明站在高处,声音洪亮地压过了喧闹,“这些毛驴,是咱们五龙洼的‘驮龙’!是驮起咱们过好日子的宝贝!”他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或好奇的脸,“各家分养!记清楚,哪头母驴怀了崽,生了小驴驹,不许私藏!统统报上来,由族里统一调配!咱们要的是家家户户,将来门前都拴着一头能驮能负的好毛驴!”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应和声,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驴棚很快搭了起来,紧挨着牛栏。那些老黄牛依旧在栏中安然反刍,它们粗壮的身躯依旧是不可或缺的基石。龙大明走过去,拍了拍一头老黄牛厚实的肩膀,目光却投向旁边驴棚里那些安静吃草、体型灵巧的毛驴。
“牛,还是咱们的宝,”他像是在对族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平地拉车,开荒犁地,离不了它们。”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深远的笃定,“驴呢,是咱们往高处走、往远处看的脚力。这大山里的路,终究要靠这些灵巧的脊梁,一篓一篓、一步一步地驮出来!”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五龙洼的山峦和屋舍上,也染红了新搭的驴棚。龙大明蹲下身,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一头母驴微微隆起的温热肚腹。那里,一个新的、属于五龙洼的希望,正在悄然孕育。
棚栏外,蜿蜒的三尺小道正静静伏在山野间,等待着更多稳健的蹄印叩响,一路通向山外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