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修路
新谷的炊烟一日浓过一日,黑土地里倔强地探出了嫩绿的芽尖,那是活命的指望。龙大明紧绷的心弦,似乎终于能松上一松。可这口气还没喘匀,山雨便来了。不是那种狂暴的倾盆,而是缠绵的、阴冷的、能渗进骨头缝里的毛毛雨,一下就是好几天。
新谷的泥土,那曾被视若珍宝的肥沃黑土,被雨水一泡,瞬间变了脸。它贪婪地吸饱了水,变得粘稠、湿滑,如同熬烂了的糖浆。人一脚踩下去,淤泥能没过脚踝,拔出来时,草鞋常常被泥死死咬住,得费老大的劲,甚至光着脚才能脱身。
龙大明天不亮就爬起来,想去田埂上看看新发的苗,刚迈出自家新搭的窝棚门口,脚下就是一滑。他反应极快,双手胡乱一撑,才没摔个四脚朝天,但手掌和膝盖已经糊满了冰冷的黑泥。他皱着眉,看着窝棚前这片小小的空地,还有空地之外通向梯田和水井的方向,原本踩出来的土径,此刻已彻底沦陷,成了一片深褐色的泥沼,上面还留着昨夜族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来的凌乱坑洼,浑浊的泥水正慢慢往里渗。
一个汉子扛着捆柴火,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泞里跋涉过来,裤腿湿了大半截,沾满了泥浆,沉甸甸地坠着。他看见站在窝棚口的龙大明,苦笑着摇头:“族长,这鬼路!扛点东西跟打仗似的,力气全耗在拔脚上了!昨儿个二狗子他娘去井边打水,滑了一跤,桶摔了不说,人也崴了脚,现在还在炕上哼哼呢。”
龙大明没说话,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片泥泞。他脑子里闪过寨子里那些陡峭的山径,族人背着沉重的粮袋、柴捆,像壁虎一样贴着石壁挪动;闪过冬日大雪封山,人们只能像野兽一样在雪窝里爬行,才能勉强互通有无。世世代代,灰灵山的人,骨头里似乎就刻着“背”和“扛”两个字,他们习惯了用肩膀和脊梁去丈量大山的重量,用血肉之躯去对抗崎岖。路?那是什么?山神给的坡坡坎坎,不就是路吗?他们从未想过,路,或许是可以改变的。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少年族长被泥泞和疲惫堵塞的思绪——修路!
几天后,一次简单的族会,龙大明站在人群前,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新谷的路,太烂了。一下雨,寸步难行。这样不行。我想,我们得修路。”
短暂的死寂。
随即,“噗嗤”、“嘿嘿”、“哈哈”……压抑不住的笑声从人群里冒了出来。先是几个年轻人,接着是几个老汉,最后连愁眉苦脸的妇人也忍不住咧开了嘴。仿佛少年族长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修……修路?”七叔公笑得胡子直抖,咳了好几声才喘匀气,“大明啊,咱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这山里的路,是老天爷画的,是山神踩出来的!人能修?拿啥修?拿手刨?”
“就是!有那力气,不如多刨两锄头地!”一个壮实的汉子瓮声瓮气地接话。
“修路?路修好了,山神爷不高兴咋办?”一个老妇人忧心忡忡地嘀咕。
哄笑声更大了。那笑声里没有恶意,却充满了根深蒂固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憨傻的理所当然。龙大明站在那笑声的中心,小小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一点点沉静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
族会散了,没人把少年族长的话当真。修路?那念头在他们看来,比山雀想搬走整座灰灵山还要荒唐。
龙大明默默地转身,回到自家窝棚前。他看着那片泥泞,又看了看堆在角落的几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和一根磨得光滑的硬木杠子。没人干?那就自己干!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雨后的薄雾,新谷的人们就听到了“叮叮当当”和“吭哧吭哧”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他们的小族长正撅着屁股,在自家窝棚门口那片泥地里忙活。
他先用削尖的木棍费力地挖开湿滑粘稠的淤泥,清出一条浅浅的沟槽,沟底挖得尽量平整。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额发贴在脑门上。挖出的烂泥被他用一块破木板推到旁边。沟槽挖好一段,他就把那些捡来的、大小不一的石块费力地搬过来,一块块、小心翼翼地嵌进挖好的沟槽底部,用脚使劲踩实。遇到太大的石头,他就用那根硬木杠子当撬棍,憋红了小脸,吭哧吭哧地撬动,一点点挪到位。石块高低不平,他就弓着腰,仔仔细细地用小块的碎石和相对干燥的泥土填塞缝隙,用手掌一遍遍拍打抹平。
起初,路过的族人只是好奇地瞥一眼,摇摇头,觉得这孩子魔怔了。几个半大的孩子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又跑开了。
龙大明不管不顾,埋头苦干。手掌很快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泥浆,火辣辣地疼。腰背酸得像是要断掉。他就咬着牙,一声不吭。一天过去,一条歪歪扭扭、仅容一人通行、由大小石头勉强铺就的“路”,从他窝棚门口延伸出去几丈远,虽然简陋粗糙,但踩上去,坚硬、平稳,再也不用担心陷进泥里!
第二天,龙大明继续干。这次,他的路朝着水井的方向延伸。他专注地搬石头、填缝隙,后背的衣服完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
“族长,你……你这是干啥呢?”一个叫石头的年轻后生终于忍不住凑过来,蹲在刚铺好的石头上,好奇地踩了踩,“咦?还真不滑了!”
龙大明抹了把汗,没停手,声音带着干活的喘息:“修路。修好了,去打水就不摔跤了。”
石头挠挠头,看着脚下干净硬实的路面,又看看旁边泥泞不堪的烂地,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好像真行?”他试着沿着这条刚铺了几丈的小路走了个来回,脚步轻快稳当。“嘿!比踩烂泥巴强多了!”
第三天,龙大明开始把路往自家分到的梯田方向修。石头不知何时扛了把石锄过来,闷声不响地在龙大明旁边挖起了沟槽。他力气大,挖得比龙大明快多了。
“石头哥,你……”龙大明有些惊讶。
石头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闲着也是闲着!试试你这法子灵不灵!”
有了石头这个帮手,进度快了不少。两个半大少年挥汗如雨的身影,成了新谷一道奇特的风景。渐渐地,又有几个年轻人围了过来。他们起初也是看热闹,但看着那条在泥泞中顽强延伸的、越来越长的石头小径,看着踩在上面稳稳当当去打水、扛农具的石头,心思也活络了。
“石头,真不赖?”
“废话!比烂泥地强十倍!不信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嘿!还真是!”
第四天,龙大明和石头身边,多了三四个年轻后生。他们学着样子,开始清理自家窝棚门前的烂泥,也学着找些石头来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新谷各处零星响起。
龙大明看在眼里,心中那簇微弱的火苗,终于开始稳定地燃烧。他依旧沉默寡言,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铺出的路面更平整了一些,像在无声地示范。
又过了几天,当十几户人家的窝棚门前都出现了或长或短、或粗陋或稍显平整的石头小路,并且所有人都真切感受到了脚下这份难得的平稳和便利时,龙大明知道,时机到了。
他再次召集全族大会。这次,没人再笑。
少年族长站在人群前,腰间的骨刀柄被他握得温热。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黝黑或苍老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路,好不好走,大家脚下都知道了。新谷是我们活命的地方,不能总陷在烂泥里爬!从今天起,各家各户,门前屋后,通向水井、通向梯田、通向邻家的路,都得给我修出来!用石头,用木头,用你们能找到的最硬实的东西铺!”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骨刀锋刃,带着一股少年人罕见的压迫感: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是族令!各家自己负责自家门前那段!一个月为限!到期没修好的——”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骨刀,“啪”地一声拍在旁边一块青石上,发出清脆的震响。“族规处置!断粮三日!罚劳役十天!”
空气瞬间凝固了。那“啪”的一声脆响,像鞭子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少年族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让那些还存着犹豫和侥幸的老辈人,心头猛地一颤。断粮三日?在这刚有口吃食的时候?罚劳役?谁敢?
没有人再敢出声质疑,连交头接耳都没有。沉默,就是默认。
命令如山。
接下来的一个月,新谷彻底变了模样。清晨的薄雾里,傍晚的霞光下,甚至深夜的星月微光中,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吭哧吭哧的搬运声、还有偶尔因为石头太大而发出的吆喝号子声,此起彼伏,成了这片新生土地上的主旋律。
家家户户都动了起来。男人找石头、伐硬木;妇人孩子清理淤泥、填塞缝隙。力气大的搬大石铺主路,力气小的捡碎石填边角。有人家门前铺得平整如砥,有人家门前还略显凹凸,但无一例外,一条条顽强的小路,如同新谷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坚韧脉络,开始从每一户人家的门口延伸出来,顽强地刺破泥泞的封锁。
它们蜿蜒着,试探着,彼此靠近。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龙大明家门前那条最早铺就的石子路,与石头家门前的小路,在两家窝棚的中间位置,稳稳地连接在了一起!
“通了!通了!”石头兴奋地跳了起来。
这像是一个信号。很快,更多的“断头路”被连接起来。通向水井的主路被合力拓宽、夯实,铺上了最大最平整的石头;通往梯田的坡道上,嵌入了防滑的木桩和粗糙的石阶。一张由无数条窄小路径交织而成的、简陋却无比坚实的路网,如同生命的藤蔓,在新谷这片黑色的土地上悄然织就。
一个月期限到的那天,龙大明沉默地走遍了新谷的每一条新路。他踩着坚硬的石头路面,听着脚下传来的不再是噗叽的泥泞声,而是踏实平稳的“哒、哒”声。他看到老人拄着拐杖也能稳当行走,妇人挑着水桶脚步轻快,孩子们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追逐嬉戏,再也不用担心摔成泥猴。
傍晚收工,一个老妇人抱着刚洗好的衣服,踩着干净的石子路回家,忍不住对旁边的人感叹:“唉哟,以前咋就没想到呢?这路修得……真是祖宗显灵了!”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对脚下这份安稳的满足。
不远处,龙大明正弯腰捡起一块被雨水冲歪的小石头,仔细地把它重新嵌回路面。晚霞的金光落在他沾着泥点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专注而沉静的轮廓。他听着那老妇人的感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有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山还是那些沉默的山,路却不再是那些吃人的泥泞。少年族长用最笨拙也最执拗的方式,用石头、汗水和不容置疑的族规,硬生生在族人麻木的思维和泥泞的土地上,凿开了一条新的路。这路不仅通向水井和梯田,更悄然通向了一个新的、或许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方向——改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