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栓那只被踩断的左手腕,像一截彻底朽烂的枯枝,被光流用几根削直的硬木条和从死人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勉强固定、吊在胸前。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骨头断裂处尖锐的痛楚,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剧痛啃噬着他残存的力气,冷汗混着尘土,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道道污痕。他倚在自家那扇同样摇摇欲坠的破门框上,浑浊的眼睛透过低矮的土墙,望向死气沉沉的村子。
绝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息,它凝固在每一张蜡黄凹陷的脸上,凝固在墙角无声蜷缩的躯体上,凝固在空气中弥漫不散的、淡淡的尸臭味里。昨天从断魂崖抢回来的那点沾血的酸涩野果,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不够塞满一个孩童饥饿的胃袋。汪家庄那群豺狼留下的伤,则像恶毒的诅咒,让村子彻底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断腿的柱子躺在炕上,伤口在闷热中发出腐烂的甜腥,哀嚎声越来越弱;手腕扭曲的老栓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气;还有几个被木棍砸伤的汉子,躺在阴暗的角落里,发出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再这样下去,不用等饿死,伤口的溃烂和绝望的窒息,就会先一步带走所有人。顾老栓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牵扯得断腕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灼热得如同烙铁,烫得他喉咙发甜。不行!不能就这么……烂在这里!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他昏沉的脑海里顽强地冒了出来,像濒死之鱼最后挣扎的跃动——山!更深的山!人迹未至的绝地!灰灵大陆的山脉,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但也可能……藏着最后的生机!水?食物?或者……一条通向未知之地的缝隙?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在死寂的村落里搜寻。最终,落在了那个沉默地蹲在自家院墙根下,正用一块粗糙的石头,一丝不苟地打磨着那柄曾挖出清泉的宽背铁镐的身影上——光流。只有他,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被绝望彻底淹没的东西,像灰烬里未熄的炭火。
“光……光流娃子……”老栓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带着胸腔里破风箱般的杂音。
光流磨镐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那宽厚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片刻后,他才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倚在门框上、形容枯槁如风中残烛的老村长。那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
“扶……扶我一把……”顾老栓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村后那片被毒辣日头炙烤得蒸腾扭曲、如同巨兽脊背般连绵起伏的黝黑群山,“往……往那里面……再走一遭……”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煽情的动员。光流沉默地站起身,将那柄磨得寒光凛凛的铁镐插在腰间束紧的草绳上。他走到老栓身边,没有去搀扶那只完好的右手,而是直接弯下腰,用自己宽阔厚实的肩膀,稳稳地顶住了老栓那只被固定住的断臂下方,另一条手臂则小心地环过老栓的腰背,将他大部分重量都承托在自己身上。这个姿势,最大限度地避开了老栓断裂的手腕,却让光流自己的负担陡增。
“走。”光流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支撑着老栓,迈开了沉重的第一步。两个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稳一摇,像两株被狂风摧折、却仍要挣扎着向山而行的枯树,蹒跚地离开了死气沉沉的小顾村,没入了村后那片蒸腾着死亡热浪的莽莽山影之中。
身后,几道绝望而茫然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很快便被嶙峋的山石和蒸腾的热浪吞噬。
进山的路,早已不是路。
最初还能看到一些被旱灾逼入深山的野兽踩出的、模糊扭曲的兽径,很快,就连这些微弱的痕迹也彻底消失。眼前只剩下无穷无尽、狰狞突兀的黑色巨岩,如同远古巨神破碎的骸骨,杂乱无章地堆积、耸立、倾倒。岩石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枯黄荆棘,带着倒刺,像恶鬼伸出的枯爪,无情地撕扯着他们本就破烂不堪的衣物和裸露的皮肤。
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光流几乎是半扛半抱着顾老栓,在陡峭嶙峋的石坡上攀爬。尖锐的岩石棱角毫不留情地割破他赤裸的脚踝和小腿,留下道道血痕,很快又被滚烫的尘土覆盖,凝结成暗红的硬痂。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额角、脖颈、脊背上涌出,瞬间浸透他那件薄薄的粗布短褂,又在烈日的暴晒下迅速变成一层层白色的盐霜,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顾老栓的情况更糟。每一次落脚,每一次身体的颠簸,都通过光流支撑他的身体,清晰地传导到他那只断裂的手腕上。剧痛如同潮水,一阵猛过一阵地冲击着他昏沉的意识。他死死咬着下唇,干裂的嘴唇早已被咬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他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浑浊的眼睛努力地睁大,在滚烫刺目的阳光和嶙峋怪石的阴影间艰难地搜寻着。他在看岩层的走向,看石缝里苔藓残留的痕迹(哪怕早已枯死),看那些扭曲挣扎的植物根部……这是他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本能,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指引。
“往……往左……”老栓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他那只完好的右手,艰难地抬起,指向一处石壁下方堆积着厚厚风化碎石的陡坡,“那……那里……像……像是有过水蚀的缝……”
光流没有质疑,只是沉默地调整方向,支撑着老人,向那处更陡峭、更危险的地方挪去。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脚下的碎石哗啦啦地滚落,随时可能引发小范围的塌方。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稳住两个人的重心,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鼓风机,在死寂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正午的太阳,像一只悬在头顶的熔炉,无情地倾泻着光与热。空气被烤得扭曲变形,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蒸腾。干渴,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地撕咬着他们的喉咙和肺腑。光流腰间那个瘪瘪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吞下烧红的炭块,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顾老栓的嘴唇彻底干裂翻卷,像久旱河床底皲裂的淤泥,连呻吟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歇……歇口气……”老栓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坠。
光流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一块巨大岩石投下的一小片狭窄阴影里。他半拖半抱地将老栓挪到那块相对阴凉的岩石根下。一脱离光流的支撑,老栓的身体立刻软倒下去,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地喘息咳嗽,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断腕处剧痛钻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滚而下。
光流没有坐下。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站在阴影的边缘,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嶙峋的岩壁、干燥的沟壑、死寂的植被。他在寻找任何一丝水汽的痕迹,或者能入口的活物。他拔下腰间锋利的铁镐,走向旁边一丛叶片肥厚、边缘长满尖刺的灰绿色植物。他认得这种草,根茎富含水分,但汁液剧毒。他小心翼翼地用镐尖刨开干硬的土层,挖出几段指头粗细、灰白色的根茎。然后,他蹲下身,用镐刃最锋利的部分,极其小心地削去外面那层剧毒的表皮,露出里面一点微带湿润的白色芯子。他削下薄薄的一片,先放进自己嘴里,用力咀嚼。一股极其苦涩、带着强烈麻痹感的汁液瞬间充满口腔,刺激得他眉头紧锁,但他强忍着,细细感受着除了麻痹之外是否有更强烈的中毒反应。片刻后,他才将削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无毒根芯,递到老栓嘴边。
“嚼……慢点……”光流的声音沙哑低沉。
顾老栓费力地张开干裂出血的嘴唇,含住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湿润。他用仅存的几颗牙齿,艰难地、一点点地磨着那点苦涩的根芯,榨取着里面微乎其微的水分和养分。这点东西,根本无法解渴充饥,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一种对生存本能的顽强坚持。
短暂的喘息后,光流再次将老栓架起。山势变得更加险恶。他们攀上一道如同巨兽断裂脊骨般的陡峭山脊,狂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砂石,打得人脸颊生疼,几乎站立不稳。脚下是深不见底、弥漫着淡淡灰白色瘴气的幽暗裂谷,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每一次侧身挤过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嶙峋石缝,顾老栓那只被固定的断臂都不可避免地刮蹭到冰冷的岩壁,带来一阵阵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痛。他紧咬着牙关,牙龈都渗出了血,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
“看……看那边……”在一次短暂的歇息时,老栓浑浊的目光突然死死钉在对面一处光秃秃的、颜色暗沉得发黑的岩壁上。那岩壁下方,堆积着大量棱角尖锐的黑色碎石,碎石间,隐约能看到一些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痕?
光流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他小心地将老栓安置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自己则像一头敏捷的岩羊,手脚并用,几乎是贴着陡峭的崖壁,向那处可疑的黑色岩壁攀爬过去。越靠近,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硫磺和铁锈混合的潮湿气息就越发明显。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终于,他攀到了那片黑色岩壁下方。碎石硌着他的膝盖和手掌。他凑近那些微弱的湿痕,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触摸上去——冰凉!带着一种滑腻的触感!他凑近鼻子,用力嗅了嗅,那股混合着矿物质和腐朽气息的湿冷味道更加清晰了!这里……这里曾经有水渗出过!虽然现在早已干涸,但这痕迹,这气息,如同黑夜中的一点萤火!
他猛地回头,望向岩石后蜷缩着的、形容枯槁的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有水……过!”他对着老栓的方向,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
顾老栓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当光流那嘶哑却斩钉截铁的三个字,穿透呼啸的山风钻进他几乎失聪的耳朵时,他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睛,竟像即将熄灭的炭火被猛地投入了干柴,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有水……过!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早已被绝望填满的心湖里炸开!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粗糙的岩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站起来,想立刻冲过去看个究竟,但身体只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无力感,让他重重跌坐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唯有那只眼睛里的光芒,燃烧得更加炽烈,死死盯着光流攀附的方向,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黑色岩壁烧穿。
光流没有回头。他整个人几乎趴伏在陡峭的岩壁上,像一头专注的穿山甲,粗糙的手指仔细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带着滑腻湿痕的岩面。他的指尖感受着岩石细微的纹路走向,感受着湿痕残留的深浅和方向,甚至用指甲刮下一点岩壁上附着的、极其微量的暗绿色苔藓粉末(早已干枯),放在鼻尖下细细地嗅。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矿物质和腐朽气息的味道,此刻在他闻来,竟比任何花香都更令人振奋!
他沿着湿痕残留的痕迹,一寸寸地向上、向侧面探寻。终于,他的目光锁定了湿痕最上方尽头处,一道极其狭窄、几乎被风化的碎石和干枯苔藓完全堵塞的岩石缝隙!那缝隙隐藏在几块凸起巨岩的阴影交汇处,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希望的火苗,在这一刻“腾”地窜起!光流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铁镐。那磨得寒光凛冽的镐尖,带着他积蓄的力量和对生机的全部渴望,猛地凿向那道狭窄缝隙边缘相对松软的填充物!
“铛!咔嚓!”
碎石和干燥的苔藓块簌簌落下。光流不顾扑面的尘土,又是一镐!再一镐!他动作迅猛而精准,每一镐都落在那缝隙的关键处,小心地扩大着那个可能通向水源的孔洞。沉闷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如同敲打在顾老栓紧绷的心弦上。老人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全部的希望都系在那不断落下碎石的洞口。
洞口被艰难地扩大到一个勉强能伸进手臂的大小。一股更清晰、更浓烈的湿冷气息,混杂着浓重的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异腥甜味,猛地从黑暗的缝隙深处涌了出来!
光流的心跳如擂鼓!他毫不犹豫地将整条手臂猛地探了进去!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的小臂,那里面……是空的!而且空间似乎不小!他急切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的,是滑腻、冰凉、带着明显水汽的岩石内壁!
就在这时,他探索的手指,在岩壁一个凹陷处,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触感……粘稠?带着一种诡异的……弹性?
光流动作猛地一僵!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脊椎!他本能地想要抽回手臂!
然而,已经太迟了!
“嘶嘶——!”
一声尖锐、短促、充满极度威胁的嘶鸣,如同钢针般猛地从黑暗的缝隙深处炸响!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冰冷滑腻的力量,如同钢索般死死缠住了他探入缝隙的手臂!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蛮横,狠狠向内拖拽!
光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上半身就被那恐怖的拖拽力猛地拉得向前一倾,额头“咚”地一声狠狠撞在坚硬的岩壁上!剧痛和眩晕瞬间袭来!他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扒住洞口边缘凸起的岩石棱角,脚蹬在陡峭的崖壁上,全身的肌肉瞬间贲张,青筋暴起,爆发出全部的力气与之对抗!
“呃——啊!”光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牙关紧咬,腮帮子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缠住他手臂的东西,冰冷、滑腻、充满力量,并且正在越收越紧!骨头被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可怕的是,一股强烈的麻痹感,正顺着被缠绕的手臂,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迅速向上蔓延!是毒!
“光流——!”远处岩石后,顾老栓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断腕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再次跌倒,只能眼睁睁看着光流半个身子被拖向那黑暗的缝隙,像一幅绝望的剪影,悬挂在生与死的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