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泥足深陷(续)
“嘭!”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清晨死寂的宫闱。
沉重的承天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裹挟着尘土、汗臭、腐烂物与绝望气息的浑浊热浪,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扑向门内那一小群衣着光鲜的人们。
陈二狗(陈叔宝)的身体几乎是瞬间就给出了反应。他那张养在深宫、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胃袋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一股酸水直冲喉头。他猛地弯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泪腺被刺激得疯狂分泌,泪水混合着生理性的唾液溢出眼角,滑过他光洁细腻的下颌,滴落在织金绣龙的明黄前襟上。
“陛下!龙体要紧啊!”王太监魂飞魄散,连忙用自己干净的衣袖去擦拭皇帝衣襟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湿痕,仿佛那是沾上了剧毒。他心中叫苦不迭,这差事,简直是送命!
陈二狗根本顾不上这些。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了门外的景象。
城门洞外,并非他想象中或史书里描绘的“天子出巡,万民景仰”。完全相反。
目之所及,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头。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一张张脸如同被揉皱又泡发了的树皮,蜡黄中透着死灰,深陷的眼窝里盛着死寂的麻木,或是濒临崩溃的疯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臭气——汗臭、粪便、腐烂的草根树皮,还有……尸臭。苍蝇嗡嗡地聚成黑云,盘旋在墙角那些蜷缩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上方。
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修罗地狱的景象!
陈二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驱散了身体的难受,只剩下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这恐惧,比面对张丽华时更深沉,更庞大,更令人窒息!这是无数绝望汇成的深渊,随时可能将他这个所谓的“金尊玉贵”彻底吞噬!
“护驾!护驾!”王太监尖着嗓子,声音都劈了叉。周围披坚执锐的羽林卫立刻收缩阵型,冰冷的矛尖和刀刃齐刷刷朝外,指向那些沉默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群,形成一道脆弱却闪着寒光的屏障。金属的撞击声和士兵的低吼,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然而,预想中的山呼万岁、感激涕零并没有出现。灾民们只是用更加麻木、更加空洞的眼神望着被重重护卫着的皇帝车驾。饥饿和死亡早已磨灭了他们所有的敬畏与期盼。他们像一片沉默的、随时会爆发的死火山灰烬。
“陛……陛下……”礼部一个小官哆哆嗦嗦地捧着纹饰华丽的圣旨卷轴上前,声音抖得不成调,“该……该宣旨了……”他脸色煞白,不敢看皇帝,更不敢看外面的人群。
陈二狗哪里还记得什么狗屁圣旨?他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嗅觉刺激,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往后缩,只想退回那扇沉重的、隔绝了地狱的大门里,退回到他的龙床上,用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突兀的声音刺破了这片压抑的死寂——
“御膳房的点心!陛下赐福啦!”
只见一小队太监,抬着几口巨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木桶,从宫门内急匆匆跑出来。桶盖掀开,露出里面堆叠得满满的、还带着御膳房精致模具花纹的糕点——雪白的莲蓉酥、金黄的豌豆黄、粉嫩的桃花糕……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这本是王太监为“安抚”灾民、彰显“浩荡皇恩”而匆忙准备的。但他显然错估了饥饿的力量和绝望的疯狂。
香甜的气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沉寂的人群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那些刚刚还如行尸走肉般的躯体,瞬间被注入了一股野兽般的蛮力。麻木的眼睛里燃起贪婪的绿光!
“吃的!是吃的!”
“给我!给我!”
“滚开!是我的!”
人群疯了!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几桶点心冲撞过来!羽林卫仓促结成的防线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被冲开数个缺口!士兵的呵斥声、妇女儿童的哭喊声、男人的怒吼咒骂声、身体被推搡踩踏的闷响……混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宫门前的一切秩序淹没!
一块被挤掉在地上的、沾满尘土的桃花糕被几十只脏污的手疯狂争抢,瞬间被撕扯成碎片渣滓。
一个瘦弱的老汉被汹涌的人潮撞倒在地,一只脚甚至一只穿着破草鞋的脚,毫无意识地踩在了他那枯草般的白发上……
混乱中,不知是谁用力推搡,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半大孩子被挤得踉跄几步,一头撞在陈二狗御辇的车辕上!“咚”的一声闷响,额角瞬间见了红!
陈二狗就站在车辇旁!那孩子撞过来的力道并不算太大,但足以让从未经历过任何肢体冲撞的年轻皇帝失去平衡,惊叫着向后倒去!
“陛下!”王太监魂飞天外,扑上去想扶,却慢了一步。
陈二狗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试图抓住什么。他养尊处优、保养得如白玉般细嫩的手掌,在混乱中毫无保护地撑向了地面——那里,布满尘土、碎石、甚至可能还有看不见的污秽。
“嘶!”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粒尖锐的小石子划破了他娇贵的皮肤,留下了清晰的擦痕,瞬间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身体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虽然铺着软毯,但冲击力依然让他眼冒金星。龙冠歪斜地挂在鬓边,明黄的龙袍沾满了灰扑扑的脚印和尘土,狼狈不堪。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正渗出细小血珠的手。那几道红痕在白皙如玉的掌心上显得格外刺眼。疼痛并不剧烈,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浑噩的恐惧。
他茫然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混乱到极致的人间地狱景象:争抢、哭嚎、践踏、士兵粗暴的推搡、灾民眼中绝望的疯狂……还有那个撞在他车辕上、额角流血、正被混乱人流裹挟着几乎要被踩踏的半大孩子空洞麻木的眼神。
污浊的空气呛入他从未受过污染的肺腑。
尖锐的噪音刺穿了他习惯寂静的耳膜。
手掌的刺痛灼烧着他从未受过伤害的神经。
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不属于惊惧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他被恐惧填满的心底。
那是一种……愤怒?
或者说,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更……被冒犯感?
他的身体,这具象征着至高无上、理应被众生仰望的金玉之躯,在这片绝望的泥泞里,竟然如此轻易地沾满了灰尘,被人推倒,被石子划破,甚至……被无视了?!
那孩子空洞麻木的眼神,掠过他身上价值连城的龙袍,掠过他象征着皇权的冠冕,没有一丝敬畏,只有如同看一块朽木、一块石头的漠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冰冷的屈辱感,混杂着对眼前这片炼狱的恐惧,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王太监终于扑到他身边,涕泪横流,慌手慌脚地想将他搀起来,用袖子疯狂擦拭他龙袍上的污迹,“快!快叫太医!陛下龙体受损了!快保护陛下回宫!”
羽林卫拼死冲开混乱,用身体和武器强硬地隔开人群,重新将皇帝围在中心。
陈二狗被王太监和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下意识地蜷缩起那只受了轻微擦伤的左手,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耻辱印记。他不敢再看那片混乱的灾民,也不敢再看那个额角流血的孩子。
混乱仍在继续,但皇帝的车驾周围已被血腥地清出了一小片空地。王太监几乎是半拖着失魂落魄的皇帝,仓惶地向城门内退去。
沉重的承天门,在身后再次缓缓合拢。
“砰!”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巨响,外面那地狱般的景象和震耳欲聋的喧嚣被彻底隔绝。
门内,是熟悉的、带着龙涎香和花木清香的静谧宫廷气息。
门外,是饥饿、死亡和疯狂的绝望嘶吼。
陈二狗背靠着冰凉沉重的宫门,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沾满尘土、印着凌乱脚印的龙袍,感受着掌心那几道微末却持续传来刺痛的伤痕。
金砖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冠冕歪斜,鬓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本该睥睨天下的眼眸里,只剩下褪不尽的惊魂未定和……一丝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与冰冷。
他泥足深陷了。
不仅陷在了这具“金尊玉贵”的躯壳里。
更陷进了这座皇宫之外,那无边无际、连皇权都显得苍白无力的……人间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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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
指甲染蔻丹、色泽如同凝固血珠般艳丽的手,优雅地捻起一张薄薄的、折叠精巧的纸条。
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泥足深陷,狼狈回宫。微伤。”
张丽华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明媚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光晕,美得不似凡人。她看着纸条,唇角缓缓扬起,那笑容妖异莫测,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金枝玉叶,沾了点泥……就痛了?”她轻声呢喃,仿佛在说一个有趣的玩笑。指尖轻轻拂过艳红的蔻丹,那颜色,比皇帝掌心渗出的血珠,更加刺目,也更加冷酷。
她微微侧首,阳光照亮她完美无瑕的侧颜,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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