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仙侠小说 > 银幕证道录 > 第一章 焦土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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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7年3月8日,晨光如刀。

闸北天蟾影院废墟上,焦黑的梁柱斜插进铅灰天空,像大地刺向苍穹的残破獠牙。

陈默跪在瓦砾堆里,十指抠挖着滚烫的灰烬。

指尖终于触到一块坚硬,拽出来,是半块怀表。

黄铜表壳已烧融变形,勉强能辨出轮廓。他用袖子使劲擦去厚厚的浮灰,表盖“咔”一声弹开。

里面嵌着的,是一张小小的全家福。

父亲穿着长衫,笑容拘谨;母亲抱着襁褓,眉眼温婉;中间坐着穿开裆裤的娃娃,脸蛋圆润。如今,这张承载了十几年时光的影像,连同底下的发黄衬纸,都已被高温烙成一片混沌的焦炭。边缘卷曲发黑,人脸只剩几个模糊不清的炭色轮廓,无声地咧着嘴,在焦糊的气味里凝固成一个诡异的笑。

陈默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三天了,那场吞噬了近百条性命的大火,烧掉的不只是木头和胶片,还有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与“家”有关的最后一点念想。空气里弥漫着木头闷燃的焦糊、织物灰烬的呛人,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甜腻——那是人体脂肪在高温下析出又冷却的独特气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缠在肺叶上。

“晦气东西!还赖在这儿做啥?”

一声沙哑的呵斥,像生锈的铁片刮过耳膜。

影院老板周扒皮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那身绸缎长衫下摆沾满了泥灰,平日里油光水滑的胖脸上,此刻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一双小眼在陈默身上扫来扫去,仿佛在看一堆散发着瘟病的垃圾。

“火煞冲克!懂不懂?”周扒皮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黄绿色的粘液落在焦黑的木炭上,滋滋作响。“老子好心收留你个扫把星放片子,你倒好,招来这场天火!烧光了老子的家当!”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滚!立刻给老子滚!别把晦气再带过来!”

话音未落,三块沾着污泥和油腻指痕的银元被狠狠掼在陈默脚边的泥水里。

“拿着你的棺材本儿,滚远点!”周扒皮恶狠狠地撂下最后一句,像是多待一秒都会被传染霉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骂骂咧咧地挤过看热闹的人群,很快消失在断壁残垣的拐角。

周围几个扒拉着废墟、指望寻点值钱废料的闲汉,目光也被那三块沾泥带水的银元吸引,贪婪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陈默没动。

他沉默地弯下腰,泥水浸湿了他本就破烂不堪的裤脚。冰凉的泥浆包裹住脚踝。他伸出被灰烬染得黢黑的手,一枚一枚,将那三块冰冷的银元从泥泞里抠出来。银元边缘粗糙,硌着掌心,残留着周扒皮指尖令人作呕的油腻感。

他紧紧攥着那三块沾满泥污的银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缝里渗出的泥水混着银元上残留的油腻,冰冷黏腻。他没有看那些虎视眈眈的闲汉,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混合了焦木、尸油和绝望的复杂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他的喉咙和肺管。

他转过身,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埋葬了过往的焦土。身后,是闲汉们立刻扑向银元掉落位置、争抢翻找的嘈杂和咒骂。

夕阳像个巨大的、溃烂的血痂,沉沉地坠在苏州河污浊的水面上。浑浊的河水被染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红,缓慢地流淌,裹挟着烂菜叶、破布片和一些难以名状的漂浮物。废弃的水泥驳船像一具巨大的浮尸,半沉半浮地靠在岸边锈蚀的系缆桩旁,船身布满青苔和藤壶,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腐烂水草的气息。

陈默蜷缩在驳船尾部一个相对干燥些的凹陷处。这里勉强能挡住从河面吹来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冷风。驳船的铁板冰冷刺骨,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裳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拿出一个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是从慈善粥棚领的,用力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浸软,艰难地吞咽下去。喉咙干得发痛,他探头到船舷外,用手捧起浑浊的河水,也顾不上那股浓重的土腥和腐败味,大口灌下。冰冷的河水滑入胃袋,激得他一阵痉挛。

夜幕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没有月亮,只有远处外滩方向传来的、模糊而遥远的霓虹光影,在污浊的河面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倒影。驳船深处,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河水拍打船体的空洞回响。

眼皮越来越沉,冰冷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意识。陈默裹紧了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把身体更深地蜷缩进船板的凹陷里。寒意依旧顽固地渗透进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恶意和腐朽气息的阴风,毫无征兆地掠过他的后颈!汗毛瞬间倒竖!

眼前猛地一花!

不再是冰冷的驳船铁板。

是燃烧!

炽热、狂暴、吞噬一切的火焰!赤红与幽蓝交织,疯狂舔舐着一切!空气在高温中扭曲,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是那晚!天蟾大舞台!

巨大的银幕不再是投射梦幻的窗口,而像一块被烧熔的肮脏奶酪,边缘卷曲、发黑、滴落着燃烧的粘稠物。支撑它的巨大木架在烈火中痛苦地呻吟、扭曲,最终轰然倒塌,带着火星的碎片如同死亡的流星雨,砸向下方奔逃的人群!

就在那片炼狱般的火海中央,放映机片窗的位置!

那卷记录着《火车进站》的赛璐珞胶片,正被幽蓝色的妖异火焰疯狂舔舐!胶片在高温下扭曲、卷曲、融化,发出滋滋的轻响,散发出塑料燃烧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焦臭!

但真正让陈默灵魂冻结的,是影像!

胶片上,那列本该驶向站台的钢铁火车头,喷出的浓烟翻滚着,在幽蓝火焰中凝聚成一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轮廓!站台上一个奔逃的绅士影像,肢体诡异地拉长、变形,如同挣脱了二维平面的束缚,正从燃烧的胶片里……硬生生地往外“挤”!

一个焦黑的人形轮廓!

它的身体像是用烧焦的、半融化的沥青随意捏合而成,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缝隙里流淌着粘稠、暗红如同半凝固血浆的东西。没有五官,只有一团不断蠕动、凹陷的黑暗,如同一个通往虚无的孔洞。它笨拙地、踉跄地向前爬行,所过之处,金属的放映机外壳上,竟诡异地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刺骨的阴寒瞬间弥漫开来!

它似乎察觉到了陈默的“注视”。

那团代表面部的蠕动黑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陈默的方向。

无法形容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水,兜头浇下!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呃!”

陈默猛地从冰冷的船板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如同刀割。眼前依旧是驳船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远处外滩模糊的霓虹光影在船壁上投下晃动的水波纹。河水拍打船体的声音单调而空洞。

没有火海,没有惨叫,没有那从胶片火焰中爬出的焦黑怪物。

只有冰冷的现实。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手腕内侧,那道被焦黑胶片割伤的细长口子,在黑暗中隐隐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刺痛,仿佛里面埋着一粒烧红的炭。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真实的痛感驱散那梦魇中深入骨髓的阴寒。

驳船外,苏州河黝黑的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滑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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