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脊湾的冰面泛着青灰色的光,像块被冻住的铅板。
洛辰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凝成冰晶,刺得睫毛生疼。
他攥着骨凿的手早已没了知觉,可每一下敲击都精准落在浮标标记的第五步位置。
“咚——”
骨凿凿进冰面三寸时,冰层下突然传来闷响。
洛辰的手猛地顿住,凿尖与冰面碰撞出的碎末簌簌落进他领口,顺着锁骨往下钻。
这声音和往日不同,不是冰层自然开裂的脆响,倒像……像有人在水下敲一面蒙了厚布的鼓。
“乌纳拉克!”
阿图克的吆喝从十米外传来,老猎人正用海象皮绳固定最后一根浮标,皮帽上的绒毛结着霜。
洛辰没应声。
他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冰面上。
寒风灌进衣领的刺痛被抛在脑后,他只听见冰层深处传来的震动,一下比一下清晰,像某种有节奏的心跳。
“是鲸骨吗?”他轻声自语。
去年春天,图勒部落的猎人在薄冰下发现过腐烂的鲸尸,当时冰层下也有类似的闷响。
可鲸骨早该被海象啃干净了,哪会隔这么久还有动静?
他解下腰间的海豹皮水囊,往冰面上倒了小半袋温水。
温水很快在凿开的冰洞边缘结冰,形成个透明的小窗。
洛辰扯下右手的皮手套,指尖刚触到冰水就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零下三十度的海水,能在三秒内冻僵人的手指。
但他咬了咬牙,再次探手进去。
刺骨的寒冷从指节窜到胳膊,他却借着水的折射睁大了眼。
冰层下的黑暗里,有团深褐色的影子若隐若现,轮廓不像鲸骨的圆弧,倒像是……
“木头?”洛辰猛地缩回手,冰水顺着袖口渗进皮衣,在胸口结成冰碴。
他望着自己发僵的手指,心跳快得撞着肋骨——那绝对是木头的纹路,交错的榫头,还有金属的反光。
“阿图克爷爷!”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冰原上又弹回来,“来看看这个!”
老猎人踩着浮标跑过来时,皮靴在冰面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他弯腰凑近冰洞,浑浊的眼睛眯成两条缝:“这……这纹路像船板。”他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我阿爸说过,五十年前有艘船沉在鲸脊湾,说是英国捕鲸船,撞上冰山后整船人都喂了海豹。”
“可是船身一直没浮上来,每年冬天冰层下都会传来敲船板的声音。”
洛辰想起前世在档案馆看过的资料——19世纪70年代,英国确实有三艘捕鲸船在北极失踪,其中“圣艾琳号”的最后记录就在因纽特人活动区域。
难道……
“奥图!”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堆,部落记录员正蹲在那儿往皮纸上画浮标分布图,“把我的兽皮袋拿来!”
奥图抱着鹿皮袋跑过来时,鼻尖冻得通红:“乌纳拉克,你昨天说要记冰缝走向,我画了三张图——”
“不是这个。”
洛辰翻出袋底的小镜子,那是他用海豹牙和南边商人换的,“帮我举着,照进冰洞里。”
小镜自的反光刺破冰层下的黑暗,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深褐色的船板上,隐约能看见锈蚀的铜钉,还有半截褪色的船名——S...A...I...
“圣艾琳!”洛辰脱口而出。
前世他研究过这艘船的航海日志副本。
船长在最后一页写着:“我们被浮冰困在鲸脊湾,食物储备只剩三天。”
“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吗?”
“这该不会是幽灵船吧?”奥图的笔掉在冰面上。
“那是吓唬小崽子的故事,白人的船沉了就是沉了,不会变成鬼……”阿图克打破正在幻想的奥图。
“不是鬼。”洛辰抹掉镜面上的冰碴,“是船沉在冰下,被冻住了。”他抬头望向冰原尽头,那里的云层正泛着诡异的紫,“得把这事记下来。”
“记在《生存守则》里?”奥图眼睛发亮,抓起笔在皮纸上唰唰写,“乌纳拉克发现幽灵船,冰层下藏着白人的捕鲸船——”
“不是‘幽灵船’。”洛辰按住他的手,“是‘圣艾琳号’,1876年失踪的英国捕鲸船。”他的指腹蹭过皮纸上的字迹,“要写清楚,是因纽特猎人发现了它,不是什么幽灵在敲船板。”
话音未落,雪屋方向传来狗吠声。
洛辰抬头望去,七只拉雪橇的哈士奇正围着个陌生人打转,尾巴却没像往常那样翘起——它们在警惕。
“下午好,朋友们。”
陌生人摘下皮帽,露出一头湿黄的卷发,“我是萨姆,来自南方的传教士助手,我们之前见过的。”
“听说雪狼族在暴风雪里受了难,教会让我来送些补给。”
他的派克大衣明显不合身,下摆沾着没擦净的机油,左手腕上戴着块金属表,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洛辰注意到他脚边的木箱上印着“芝加哥仪器公司”的字样,而他另一只手里攥着个黑黢黢的仪器,天线正对着鲸脊湾方向。
“补给?”阿图克的烟斗在手里转了两圈,“我们有海豹油和驯鹿干,不缺吃的。”
“当然,主要是精神关怀。”萨姆笑了笑,目光却扫过洛辰脚边的冰洞,“又见面了,乌纳拉克!”
“上次你的骨铃引鱼法,在南方已经传开了,所有人都好奇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见众人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萨姆又面露微笑,手指着冰冻。
“需要帮忙吗?”
“也许这台金属探测仪能帮上忙?”
他晃了晃手里的仪器,“能探到地下十米的金属,对找丢失的工具很有用。”
洛辰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记得前世在科考队见过类似的仪器——那是用来找沉船残骸的。
“不用了。”他挡在冰洞前,“我们自己能找到需要的东西。”
萨姆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弯腰打开木箱:“那这些羊毛毯总用得上吧?教会的心意。”他掏出条绣着十字架的红毯子,“送给部落里最勇敢的猎人。”
阿图克没接。
老猎人的目光落在萨姆靴子上——那是双新的防滑雪靴,底纹干净得不像走过冰原。
“我们用兽皮就够暖。”洛辰替他开口,“天快黑了,萨姆先生该找地方过夜了。”
“哦,我带了帐篷。”萨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探测仪的开关,“就搭在鲸脊湾边上,离你们近些,方便帮忙。”
他转身时,洛辰看见他靴底沾着冰碴——是鲸脊湾特有的蓝冰,只有今早凿开的冰洞附近才有。
“他也在找那艘船。”洛辰望着萨姆的背影,低声对阿图克说。
老猎人的烟斗早已灭了,烟丝在冰面上冻成深褐色的硬块。
“白人总爱把别人的东西说成‘上帝的礼物’。”阿图克吐了口白气,“我阿爸当年见过,他们用玻璃珠换走整船的海象牙,说那是‘帮我们保存文化’。”
奥图攥紧了皮纸:“那我们得先把船的事弄清楚!”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今晚就去冰下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洛辰摸了摸胸前的狼头徽章。
月光已经爬上冰原,把雪地照得泛着冷蓝。
他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圣艾琳号”带出的一些文物——那些被标着“来自北极的神秘遗物”。
“带上火把。”他对奥图说,“多带几卷海豹筋绳。”
冰层下的水比白天更冷。
阿图克等人手拿着火把,火光的照应在水下诡异地扭曲着,照出船板上斑驳的铜绿。